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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膽
一.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讀大學時看到麗姐和華齡姐主演的「孔雀膽」，距離「江南遊」落幕已有十年，然而她們二位的演出依然令人驚豔！齡姐演出的阿蓋公主溫柔清麗，依稀香香當年丰姿，是真善美的化身。麗姐飾演段功，褪去昔日小王爺的年少輕狂，俊逸之外增添了沉穩的氣息，仍是重情重義的男兒。因為是黃梅調歌唱劇，可以聽到麗姐嘹亮清澈的歌聲，可以看到齡姐細膩婉約的身段，是江南遊之後合作演出的作品中我最喜愛的一齣。
除了演員的個人魅力和功力，這齣戲最動人處就在於劇本。沒有絢爛的聲光效果，沒有華麗的舞台佈景，麗姐和華齡姐用她們精湛的演技和特有的默契，去詮釋段功和阿蓋的故事。曲終之後，不是撕心裂肺的悲痛，而是令人低迴深思，無語問天的悵恨。
二.奇峰一十九，錦浪十八川
孔雀膽的故事背景發生在元朝末年山明水秀的雲南昆明、大理。原作是郭沫若根據新元史、明史和民間傳說所創作的舞台劇。郭沫若曾被魯迅評為「才子加流氓」的組合，是一位充滿爭議性的人物。偶然間得知他是此劇的創作者，確實令我訝異不已。
據郭沫若自述，他在資料中看到的故事梗概如下：
1.元順帝年間，明玉珍克復四川全境，並派大軍入雲南。當時雲南已立為行省，並有一位梁王管轄。明二長驅直入陷昆明，梁王及行省官吏望風而逃，但明二由於乏糧剽掠，故而失去民心，最後大理總管段功出兵救援，戰勝明二，全師而還。
2.梁王感念段功之恩，奏拜段功為雲南行中書省平章政事，並以女阿蓋公主妻之，段功因此留駐雲南。之後有人進讒，說段功有吞併雲南的野心，梁任便授意阿蓋，把孔雀膽交予阿蓋，命她毒死段功。
3.阿蓋非但未遵父命，反而力勸段功回大理，她願意相隨，段功卻未聽從。第二天梁王又邀段功至東寺做佛事，便藉機在通濟橋將他殺害。
4.阿蓋得知丈夫死訊，哀痛萬分，留詩一首，便自殺殉夫。詩云：
吾家住在雁門深，一片閒雲到滇海。心懸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語今三載。
欲隨明月到蒼山，誤我一生踏里彩。吐魯吐嚕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
雲片波粼不見人，押不蘆花顏色改。肉屏獨坐細思量，西風鐵立風蕭颯。
郭沫若據《國學粹報》六十四期雪生注：「踏里彩」是錦被名」；「吐嚕吐嚕」是可惜；「奴歹」是我；「押不蘆花」是起死回生草名；「鐡立」是松林；「肉屏」是駝峯；段阿奴即段功；蒼山即點蒼山，山有十九峯，二峯間各一溪，名曰錦浪十八川。
5.楊淵海是段功部下，聽聞段功遭害，傷心之餘也自殺相殉，死前題詩如下：
半載功名百戰身，不堪今日總紅塵。死生自古皆由命，禍福於今豈怨人？
蝴蝶夢殘滇海月，杜鵑啼破點蒼春。哀憐永訣雲南土，綿酒休教灑淚頻。
6.段功與前妻高氏有一對兒女，女名段羌奴（僧奴），男名段寶。段功死後，在建昌阿黎氏幫助下逃回大理，此後大理與梁王斷絕關係，但並未積極復仇。
三.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郭沫若曾自陳他的創作動機是出於對阿蓋的同情：「阿蓋是可愛的一位女性。她處在父與夫的衝突之間，她的心境一定很苦，而她終於把自己的生命來殉了她的丈夫，實在是值得同情。」從這段話我似乎可以感受到郭沫若是有着一顆詩人澄明的本心，也可以明白他對這段美麗愛情終歸幻滅的惋惜。
劇中梁王將雙十年華的阿蓋許配給年近不惑的段功，既是感恩更是拉攏，擺明着是政治聯姻。但阿蓋崇拜段功的英雄氣度，段功鍾愛阿蓋的美麗純良，這是雙贏的政治婚姻。然而宰相車力特穆爾覬覦王位的權力、阿蓋的美色，終於與王妃聯手毒死王子穆哥，嫁禍段功，並誣指段功陰謀兵變，導致段功被害、阿蓋殉節。
在網上找到一篇刁光覃先生的文章〈孔雀膽的三重意蘊〉：愛情悲劇、政治悲劇、人生悲劇。就郭沫若同情阿蓋深情殉夫這一點，他創作的無疑是愛情悲劇。但這主題在1942年的氛圍有些政治不正確，所以郭沫若加上了蒙(梁王）漢（段功）民族團結的願望終歸失落的政治悲劇。最後再深化到善（段功、阿蓋）悪（車力特穆爾）對立，而善的一方徹底失敗的悲劇。
樂蘅軍教授在《古典小說散論》中就提到：「我們其實是透過愛情來覺知人生的。」在該劇的意涵探討中，固然三者兼具，但政治是一時的，時空移易暫且不論。而愛情並不能說只是它表淺的涵意，段功和阿蓋的愛情是悲劇，但不是善性徹底失敗的悲劇。
段功臨終前用盡最後一分氣力，交代不要輕啟戰端，戰端一啟，受苦的是百姓。這是人性高貴與光明的表徵！阿蓋臨終前呼喚著，希望明天出現一個乾淨的世界。那是悲傷無奈於自身境遇，卻祈願人間不要有人再受苦流淚的天真良善。羌奴阿寶返回故鄉大理，則是段家血脈得以存續的安慰。所以，我不忍也不願承認孔雀膽是徹底的悲劇。
四.點蒼觀瑞雪，洱海賞明月
回到麗姐和齡姐主演的「孔雀膽」，好戲有淨化人心的功用，先前大家已討論過喜愛的片段。未能躬逢盛會，也在此分享幾段動人之處。
1.段功舞劍：這段歌聲劍舞英姿颯爽，刻劃段功大理男兒的形象。此時段功夫婦相敬，兒女相親，一家和樂。也是段功人生的分界點。
2.王府慶功：阿蓋這段舞蹈，姐妹們認為比不上香香江南風光好那一段，但別忘了阿蓋是蒙古公主，舞蹈當然不似南國佳麗嫵媚多姿啊！唱詞中「今日為君歌一曲，曲中自有纏綿情」，愛慕之意盡在其中，我認為比郭沫若劇中安排阿蓋獻芍藥花給段功要來得自然。而這裡的眼神交會，是不是令大家憶起寶香呢？
3.長亭送別：這一段寫的是英雄美人惺惺相惜之情，不着痕跡用了孟郊和李白的詩句，文情音聲皆美，令人詠嘆再三。此時阿蓋已知段功有室家之好，卻能泰然處之，「各有姻緣 莫羨人」，也足見她的胸襟氣度。
多謝公主來送行，送我段功出昆明
別意深深一杯酒，離情依依十里亭。
別意濃過一杯酒，離情洋溢十里亭
將軍凱旋歸故里，春風得意馬蹄輕。
馬嘶人語一聲聲，馬聲人聲催啟程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公主送我情。
風塵僕僕大理行，將軍神威繋兩城
返鄉料理安頓畢，盼君早日回昆明。
4.翠湖別館：這一段表現段功為公主設想，而公主清新絶俗、豪邁磊落的一面更贏得段功尊敬、讚賞。「自古英雄人愛敬，我對英雄尤羨慕」段功喪妻之後，阿蓋不自覺表達愛慕。
5.月下談心：這是段功與阿蓋婚後一段浪漫時光，怎麼說到了前人？說來段功與高氏應該也是政治婚姻，聯姻是為鞏固家族勢力（段功女兒與阿黎也是）。姐妹們不太諒解段功在新人面前議論前妻，這的確是。不過野史記載尤有甚者，就是高氏還在，段功就娶了阿蓋，且久居昆明。高氏思夫寄詩，段功憶及結髮情才回大理一探。然而結髮之情終究不敵青春美貌，段功不久又回昆明，才有後來的通濟橋事件。
郭沫若不認同野史所載，理由是梁王不可能讓公主為人側室。但我想這梁王行事為人出人意表，他有過人膽識否決宰相說的蒙漢不通婚，堅決讓公主下嫁段功，又有驚人的愚昧殘忍要女兒毒死女婿，再為女兒另行擇配，不可以常理推論。
只是中視這齣戲裡，段功被塑造成完美形象：觀音保首次為媒，他說已有家室；二次為媒，他說亡妻屍骨未寒，怕傷了子女心，是個顧家愛孩子的好男人。一點小失誤，大家就原諒他吧！「有你相陪苦亦甜，無你相伴甜亦苦」阿蓋很深情啊！
6.憂心讒言：這時梁王已猜忌段功到限令他不許出城，違令則斬的地步。阿蓋要去見父王求情，段功怕傷及父女親情而不允，可知他們二人都是天真善良的人。段功安慰阿蓋：「大理士兵都是我的子弟兵，為了你，天大的委屈我都願意受......」此情此景依稀徬彿，江南遊傲世天驕裡香香對小雨說：「為了他，天大的事我都願意一個人承擔。」見七老前，小王爺對香香說：「若說不能，那是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這件事，我不能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屈辱！」有沒有前世今生的感覺呢？
7.隱居避禍：阿蓋在睡夢中驚醒，勸段功回大理避禍。段功卻說：「我何嘗不羨慕那種與世無爭的日子？------背父私奔,是謂無情，棄君而逃,是謂無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心安理得。」對昏庸的君主如此重情重義，於是就如席慕容的詩：「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都已啟程。」以至於段功臨終要說自己「不聽勸告，死不足惜，只是連累了大理的弟兄跟着我吃苦受累,縱死九泉之下，亦難心安。」
8.靈堂祭奠：阿蓋命楊淵海送段功遺體歸葬大理，託楊淵海和梅香撫孤，剩下的就是復仇了。
人生歡樂何其短，轉眼煙消又雲散。押不蘆花一個人孤單單，憶起往事心淒慘。
夫妻之情多纏綿，兒女之愛亦甘甜。懇求白雲來送我，送我去到點蒼山。
望段功去未遠，為妻來和你作伴。今生不能偕白首，盼來世再續夫妻緣。
這一段唱詞最是令人鼻酸，胡玉妃、驢兒海牙死，阿蓋稟明父王實情，就將剩下的孔雀膽一飲而盡，臨終猶且仰天祝禱：「點蒼觀瑞雪，洱海賞明月，段郎，等等我------」天長路遠，願阿蓋一縷芳魂得與段功英靈相會，徜徉大理山青水綠間!
五.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孔雀膽」劇中,段功和阿蓋都是世間難得的真與善,因此他們的悲劇也格外教人嘆息。固然他們也有本身性格上的缺陷:例如段功的道德完美主義,明知梁王猜忌,丞相驢兒海牙排擠,卻不知避禍,不忍棄君私逃;甚至有些剛愎自用,阿蓋和楊淵海都曾告誡提醒過他,他卻一味隱忍,無所作為,將自己和家人推向險地。阿蓋也明知驢兒海牙和胡玉妃的姦情,還有驢兒海牙的野心,卻不敢向父王和丈夫言明,終至一切不可收拾。 然而,兩顆不染塵埃的心,我們又何忍去苛責他們的天真良善呢?
金超群主演的「包青天」也有一個單元「孔雀膽」,內容迥異。但有一段對話耐人尋味。
包拯：「在你浪跡天涯之時，看盡人間生離死別，是否想過人世間種種恩怨情仇，終究緣何而致？」展昭：「我離開武當時，家師告訴我：執着於追逐者，墜深淵而不自知；唯有入死生而不染，可以去住自在。」
我想，我們或許可以不染於名利貪嗔，但我們真能不染於生死嗎?王羲之〈蘭亭集序〉:「死生亦大矣!」曲終人散之時,真教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啊！執著於追逐，固然痴妄；不沾染一物，又太過清冷。原非大徹大悟之人，沒有這些牽念，我不知人生還剩下什麼？
人生如戲，好的戲劇淨化人心，也洗滌社會，人世間不免有缺憾，但人世間依然有盼望。歲云暮矣，一年將盡，歲月的無情不也正是歲月的多情？它總提醒著我們：縱有長繩繋斜暉，水流花謝兩不回。歐陽修〈祭石曼卿文〉：「太上忘情,至下無情,唯有我輩中人,多情。」願鍾情如我輩者，珍重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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