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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Scene 1
太原會館
病床上的女孩眼神迷惘，似乎沒有聽覺、也沒有視覺。
三天了，程聚懷疑父親是著了魔，他日日夜夜的看顧著這女孩，把公事全丟給自己，整天守在女孩床邊，握著她的手，喃喃訴說。
「不能再這樣了！」程聚決心要勸諫父親。
「阿爹，夜深了，您該去歇息了，這兒給丫環們守著就好了。」
「不，我不累，我要陪著勝雪。」
「勝雪？是阿爹的初戀情人？」程聚不笨，他早把那一夜母親的談話和現在父親奇怪的舉止連上關係。
「嗯，我失去了她那麼久，蒼天憐我，又把她送回來給我，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阿爹，您離開她的時候，她是多大年紀？」
「十八，她屬馬的。」
「那您呢？」
「二十二。」
「這就說不通了！」
「什麼說不通？」
「您看病床上這位姑娘，也是十八歲左右，阿爹，您才剛過四十大壽，也就是說您的勝雪姑娘也該是三十六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程皓苦笑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程聚暗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阿爹真是好苦啊！」
Scene 2
又過了兩日，若萍神智清醒多了，會喊餓了，只是一動就頭昏得厲害，問她姓名、住址，一概不知。何大夫說她是腦子被撞傷了，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記憶就會慢慢回來了。程聚看父親被點醒之後，對女孩的關懷之情不減，卻不再喃喃自語，知道父親心魔已去，便放下了心。反而是他自己來探望女孩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再過了十天，女孩能下床了。程聚常來陪她下棋、聊天，兩個年齡相近的年輕人，成了彼此最好的玩伴。若萍雖然失了一部分記憶，但往日生活的經驗，還是鑲入了潛意識。昔日在牧場裡，所見大都是粗獷豪爽的牧馬工人，今天接觸到了程聚這樣俊秀雍容、文質彬彬的白淨男孩，不由芳心大動。相反的，程聚昔日所接觸到都是像程夫人一般的大家閨秀，柔弱矜持，今日看到若萍這般嬌俏活潑的女孩，不覺大受吸引。
這十來天，程皓忙著交辦各項公事，鉅細靡遺，不再提及上墳之事，反而讓程聚心裡毛毛的，不知阿爹在打什麼主意。
這一天，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程聚又來邀若萍對弈，鏖戰了倆局之後，若萍打著哈欠說沒興趣了，想出去散散心。程聚一心想討她歡喜，沉思了一會兒，有了，「咿喔雞聲天漸曉，山峰巍峨殘月小，寒光旋逐曙光微，桂影潛隨人影杳。」
「蒙山曉月？」若萍問。
「嗯，此地距太原不過五十華里，北漢英武帝劉繼元在蒙山山頂修築了避暑行宮，景致清爽幽靜，是個好去處。」
「你去過？」
「沒有，在書上讀過而已。張頤詩中所描寫的『蒙山曉月』與唐代詩人王灣《次北固山下》詩中的『海日生殘夜』的意境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天下名山勝水也盡收書畫之中，讀萬卷書，如行萬里路。」
「程公子胸羅萬有，見識廣博，我真佩服你。不過我還有個好去處。」
「願聞其詳。」
「你看雖然今日秋陽杲杲，但是前兩日天氣夠冷，山區必然降霜了，我們不妨一訪崛圍紅葉。崛圍山就在太原西北呼延村後，山勢陡峻、松柏遍野。春月山花競放，秋來紅葉滿山。」
「可是我怕妳傷勢初癒，禁不得勞累。」
「不會的，有多福寺可供歇憩。多福寺建於唐代貞元二年，是文殊菩薩的道場之一，香火很盛。此寺建在崛圍山頂的小峪之中，緩緩清溪從寺前蜿蜒瀉下，這山寺極富古剎情趣，大雄寶殿內的三佛四菩薩彩繪及壁畫可是佛教藝術精品喔。」
「哇！丹楓迎秋，叠翠流金，又能飽覽文物之盛，如此景緻，就有勞紅粉嬌娥作嚮導囉！」程聚說罷，深深一揖。
若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忽然想起了某事，皺起眉頭。
「姑娘，怎麼了？」程聚關心的問。
若萍咬著下唇，眼眶有些濕潤，「程公子，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怪人，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這些遊山玩水的事倒記得一清二楚。我的病到底什麼時候會好？」
程聚看著她顰眉蹙額的樣子，心疼極了，輕聲安慰，「好妹子，妳可別急，妳若病了一輩子，哥哥就照顧妳一輩子。」
若萍半笑半怒的問：「誰是你的妹子？興許人家比你還大呢！再說你真能照顧我一輩子？還不知京裡的嫂子要怎樣吃醋呢？」這後半句，聽來是調侃，其實是來自擔心。
程聚也笑了，再深深一揖，「小生失言，幸勿見責。啟稟小姐，京裡沒有嫂子，倒有老媽媽一位。」笑語一句，輕輕拂去若萍心頭的陰霾。
這一天，兩個年輕人，一探晉陽古八景之首的崛圍山。只見楓槭成林，暮秋霜降，滿山紅葉盡成朱紫，如雲似霞。漫山遍野佈滿了黃色小花的蘆葦，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楓槭層層紅葉火苗似的，伴著颯颯響聲，把它們腳下的白茅草輝映得泛上一抹輕煙似的紅暈。厚厚的落葉鋪在之字型的山道小徑上，往上看去，像是張輕舒漫捲的橘紅地毯，從身邊一直鋪到山頂，把藍天白雲襯托得愈發嬌美；來首來時路，又像是千頃翻滾起伏的紅色波浪，滾滾而上，人彷佛被化入這紅色的樹海裡。
兩人到達山頂，登舍利塔極目遠眺，遙遙相望雙塔淩霄，鳥瞰汾水波粼閃爍，晉陽風光盡收眼底，兩岸綠蔭成行，禾田成網，令人心曠神怡。
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中午，便到多福寺參觀和用午齋。
多福寺院坐北朝南，殿台樓閣爲磚瓦木石結構。建築規模宏大，布局别致，稱爲「真三院」，前後左右看皆爲三院，共有九院。山門外塑哼哈二將，内塑四大天王，山門左右爲鐘鼓樓。進山門後，正面爲大雄寶殿，重檐歇山頂，鬥拱五鋪作，四周圍廊，規模雄偉，内供三佛四菩薩，高達丈餘。主像後塑有倒坐觀音一尊，堪稱傑作。殿内三壁繪有釋迦牟尼本生故事壁畫八十四幅，采用瀝粉勾勒衣紋，並用自然景觀連綴單幅。二進院正面爲藏經樓，東側是文殊閣，西側是黑龍殿。藏經樓爲下洞上閣式雙層建築，洞前六根木柱矗立，形成抱廈，洞内青石砌成，爲無梁結構，洞前兩側的明石柱上有傅山手蹟。上閣藏經樓爲重檐懸山頂。藏經樓東側文殊閣，閣内塑三尊高約十五尺的佛像，造型精致逼真，爲古塑藝術之珍品。黑龍殿爲硬山式建築，殿内神龕中塑有龍王一尊，左右各塑「風、雨、雷、電」神兵四尊。門前有一石砌古井，井底石板刻有青龍一條，傳爲文殊菩薩顯聖所留，號稱龍池。三進院落主要建築爲千佛殿，歇山頂式建築。兩側配有廂房，石階梯左右各有方形牡丹池，池内有植於唐代的千年牡丹。
池內有天鵝一對，戲水交頸，引動了程聚的凡心，他附耳低語：「願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若萍心裡湧起甜意，忽的俏皮的問道：「這算什麼，吃人家豆腐啊？」
程聚挑了挑眉，也笑了：「這叫言為心聲，肺腑之言。」
若萍嗔笑著啐他了一口：「油嘴滑舌的！」瞪了他一眼。
程聚看著巧笑嫣然的若萍，這樣活潑可愛的少女，俏皮又生機勃勃。
在寺內叨擾一頓齋飯後，兩人牽手出了多福寺東側的小門，沿石階小道而下。在往舜帝陵廟山道旁，有兩棵古柏同根生長，相互扭结，兩樹枝葉在神道上空相接，枝葉蔥鬱，宛如龍形。柏樹軀幹粗大，需四到五個人合抱。樹下有人立了告示牌，上書「連理柏」。
若萍拉著程聚一起在東邊巨柏坐下。
「程公子，今天可讓你坐了一回龍椅喔！」
「ㄛ，怎麼說呢？」
「ㄣ，據說這古柏根部突出地面，形似卧龍，是漢光武帝劉秀坐後形成的龍椅耶！據說坐了這龍椅，就會福壽滿門。」
「說到劉秀，有一句流傳千古的名言：『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劉秀對陰麗華，可真是一見鍾情，就像~~~」
「像誰？」
「像我對妳！」
若萍一下羞紅了臉，背過身去，久久不言語。程聚忐忑著是不是自己言語輕薄，冒犯了人家姑娘，還是女孩家害羞，一時也不知要說什麼，只敢偷瞄著若萍。
一會，若萍轉過身來，眸中有一種挑戰的神色，「程公子，我覺得你這比喻不太好耶！」
「願聆姑娘教誨。」
若萍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的學問不及你，哪有什麼教誨！我是想劉秀對陰麗華雖然是一見鍾情，可是他為了和劉揚聯軍，停妻（陰麗華）再娶，以正妻之禮迎娶郭聖通。這一點就讓我很不滿意。」
「唉，男人建功立業，承祀家業，總有些不得已的原因。」
若萍倏然變了臉色，「那你將來也會為了不得已的原因，迎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千金？」
「我？」程聚心頭一震，瞬間父親落寞的身影浮上心頭，一時忘了應答。
若萍看他居然猶豫起來，心中一陣酸楚，立起身來，向前走去。
程聚慌了，急急站起，拉住她的衣袖，「妳要到哪兒去？」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不勞公子費心。」語罷，用力甩開程聚，大步走開。
程聚跨了一大步，擋住她的去路，求著：「妳別生氣，我說就是了。」
若萍賭氣的背過身，故意不用正眼瞧程聚，其實正豎著兩耳，仔細地聽著程聚的誓言：「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既知春恨必生、秋恨必成，須識前程危與險，一籠風裡一枝燈，公子何不懸崖勒馬？」
程聚苦笑著，「姑娘，可聽過連理柏的故事嗎？」
「說來聽聽。」
「從前，西曲馬村有個李員外，他的次女英英與本村的牧童秋娃相愛，秋娃家境貧寒，英英避着父母經常給秋娃贈衣送食。天長日久，兩個人感情愈來愈深。一天夜裡，英英約秋娃在後花園相會，卻被李員外發現。李員外怕家醜外揚，便和夫人商議，將英英許配給劉財主的兒子。英英拗不過父親，含恨自縊。秋娃獲悉，悲痛萬分，撲向英英的墳頭，撞碑而亡。
數年過後，英英的墳前長出兩棵小柏樹，兩樹並生，枝葉茂盛，筆直挺拔，惹人喜愛，廟中老僧將兩棵小柏樹移栽到廟前，精心護理，小柏樹越長越粗壯。
百年過後，柏樹成材，參天入雲。村裡有個財主望着柏樹，心起邪念，一天晚上，他帶了兩個人偷偷來伐樹。頃刻間，天色突變，大風呼嘯，暴雨傾盆。財主心想『偷雨不偷雪』，這是老天給的方便，很快地伐倒了其中一棵柏樹。但柏樹太大，三個人搬不動，只得回家駕車來拉。哪知第二次來到廟前時，被伐倒的那棵柏樹居然與旁邊的另一棵柏樹緊緊纏抱在一起。財主目瞪口呆，渾身發寒，悄悄地領着來人退走了。
據說被伐倒的那棵柏樹是英英轉化的，纏抱着的那棵樹是秋娃轉化的，因此人們把這兩棵樹叫做『雌雄柏』或『夫妻柏』。」
「這倒真是在地願為連理枝了。」
「姑娘，程聚這生認定妳了，此情不渝，將來縱然是死了，一點痴心不滅，但願我與你魂夢長相依，就像這『夫妻柏』一般。試問這世上還有比死別更大的不得已嗎？」
若萍目光晶瑩，感動的說：「唉呀！我跟你鬧著玩的，你何苦咒自己呢？」再細想這話語，臉色黯然了三分，她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程公子，我是個記不得過去的人，倘若我已經訂了親、成了婚、甚至是某個孩子的娘，又或者有了意中人呢？」
「這~~~」程聚被問得張口結舌。
那一天，倆人乘興而去，卻各懷心事而歸。
夜深了，傷心人程皓正在操琴，曲調淒清幽冷，他自吟自唱：「數聲鶗鴃。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莫把么絃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悵惘之懷，藉託琴聲，但滿懷愁緒該向誰傾訴呢？
那廂，程聚在房內輾轉反側，聽著琴聲，「方舟戲長水，澹澹自沈浮。絃歌發中流，悲響有餘音。音聲入君懷，悽愴傷人心。心傷安所念？但願恩情深。願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
他夜不能寐，擔憂著「咳，她的身分一日不能明白，我一日不能明媒正娶，萬一她真是有夫之婦，那我~~~唉，一場好夢匆匆醒，萬丈情絲寸寸灰。」
這廂，若萍也呆坐在床上，問自己：「我到底是誰？要是我真的是有婦之夫，那我與程公子之間又算什麼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