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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第九集)
日期:2016/4/16
作者 : 小宇
 
 

第九集

Scene 1

京城裡,程府書房中,二更時分


程夫人史學敏讓丫環捧著兩碗人蔘雞湯進來了。

「鵬飛,讀累了吧?來歇歇,天冷喝碗雞湯,暖暖身子。」

「謝謝娘,」十七歲的程聚雙手接過雞湯,輕輕的舀起湯,一口一口,吹著氣,慢慢的喝。

母親總不愛叫他的「大名」,總愛用他的「字」叫他,他想也許是因為這「字」是外曾祖父取的吧!外曾祖父總是搖頭晃腦的念著《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溟。南溟者,天池也。」外曾祖父總是拍著他的頭,呵呵笑著,鼓勵他要「憑東風鯤鵬展翅圖高遠」。

其實程聚比較喜歡的是母親的說法,母親說自己是「金鵰送子」。這讓程聚想起岳飛降生的傳說,據說岳飛出生當天有大鵬鳥自東南飛來,停在屋頂上高鳴不已,岳和驚異,因而以「飛」為兒子命名,字「鵬舉」。少年的程聚腦海中總浮現著一個畫面:大金鵰拍擊著雙翅,雙爪攫著一個嬰兒,御風而行。能和大英雄扯上點關係,總是一件能讓男孩子開心的事。

程夫人史學敏滿足的看著兒子,問起了也該在書房的那個人,「你爹呢?」

程聚慢慢的放下那盅雞湯,為難的回答:「爹到~~~」

程夫人沒耐性聽完兒子的答案,「他又到馬廄去了!?」

程聚輕輕點了點頭。

程夫人輕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批評道:「ㄧ匹老馬,病了就病了,值得他整日整夜的守著!?」

程聚想幫父親辯解:「獸醫來報說追星怕是拖不過今晚了,所以阿爹才去陪牠。」

程夫人寒著臉,不發一語。

兒子想緩和這氣氛,幫勸著:「娘,追星跟著阿爹快廿年了,阿爹一直把牠當親人看。」

「親人?我看他是『寒燈思舊事, 斷雁警愁眠。』忘不了梅丫頭吧!?」

「梅丫頭?」

母親驚覺失言,連忙扯開了話題,「咳,過了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程家三代襲爵,到你爹是盡頭了。其實承襲爵位不過是擔個虛名,真正有能力、才學的,還是要從正途科甲出身,你要是能從正途上出身,才真是光宗耀祖。~~~~~~你阿爹就是死腦筋,不肯多去應酬,到老也不過是個從三品的侍郎,我娘家給他打點了多少回,他還一付名士派頭,鎮日裡只顧吟嘯歌詠自鳴清高,不懂得揣摩上意、撫綏下屬。唉,好好的一個政治金童,被他自己砸了鍋,成了政治孤鳥,你說~~~」

程聚看著母親一張一闔的嘴巴,不禁同情起父親來。父親對母親總是冷冷的,在家中很少有互動,對他這個兒子卻很盡心。程聚還記得七歲上啟蒙習字時,父親耐心的抓著自己的小手,一筆一畫描紅鈎勒。程聚總佩服著父親的好學問,四書五經嫻熟於心,唐詩宋詞順口成章,還常給自己講些個地風土民情、奇聞軼事。程聚最愛的是父親一手把自己抱在胸前,一手執韁繩,輕轡慢行。黃昏時漫天的紅霞,霞光似錦,輕風吹撫,在馬背上感受那韻律,享受那寧靜。十歲時,父親就為自己重金選購了一匹好馬,親自教他騎術,從此父子倆或並轡徐行,或揚鞭催馬。如此自在的馬上風情,母親不懂,也不想懂。母親總是在擔心、在比較,絮叨著功名前程。程聚暗想著:「『功名半紙,風雪千山。』怎及得縱馬長歌的暢意生活?」

程聚努力的作個好兒子,他傾聽著、忍耐著,最後,他忍不住了,說:「娘,我到馬廄裡看看爹,好吧?」

不等母親回答,程聚大步跨過了東院,走過偏房,來到了馬廄。馬廄裡燈光很昏黃,但已經足以讓程聚看清躺在乾草堆上的追星,胸腹正劇烈的起伏著,白沫溢出了嘴角。父親正輕輕的撫摸著牠,看著愛馬在臨死之時,流露出戀主的淒涼神色。程聚想到父親乘坐此馬日久,南北千里,朝夕不離,胸口熱血上湧,鼻頭一酸,眼睛也蓄積了淚。一會,追星平靜了。父親合上了馬眼,拭去牠眼角斗大的淚珠,緩緩站起身來。程聚永遠無法忘懷那晚父親哀痛的表情和佝僂的背。
Scene 2

這一年,程聚沒辜負母親殷殷的期盼,不到廿歲,就考中了二甲進士,被選館進了翰林院任庶吉士,賀客盈門,戶限為穿。

這天,程聚正在返家的路上,聽說東郊有馬市,一時心癢,便繞過去瞧瞧。東逛西繞,果然各地駿馬齊聚,馬商們喊聲震天,廣場之內,人聲鼎沸、馬聲嘶鳴,還有專打馬蹄的鐵匠,揉製馬鞍的工匠,吆吆喝喝,熱鬧非凡。程聚往日在家中見多了好馬,也不以為奇,一直沿著主街走下去。

主街最末段就是專賣老殘贏弱馬匹的攤位。「啪啪啪」!一聲聲沉悶的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響過,程聚循聲看去,原來是馬夫正使勁鞭打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兒,馬兒身上立刻暴起一道道血紅的鞭痕!「啾啾!!」,被鞭打的馬兒發出一聲聲長長的悲鳴!程聚心中不忍,走向前去,看那馬兒乾瘦得只剩一把骨骸,四肢馬首都被浸了水的粗大麻繩綑住。

「這位大哥,請手下留情,馬兒是最通靈的動物了,無須言語,幾個動作、口令就能駕馭馬兒,大哥的手下的太重了。」

那大漢見這公子衣著華麗,一身貴氣,想是來自名門世家,當下就客氣了,「公子有所不知,這馬倔得很,不給人騎,讓牠拉車,牠又不給套軛,這樣的廢柴,早晚給作成了馬肉米粉,再不就成了涮馬肉火鍋。今天早上,才踢傷了我的兄弟,我這才打牠一頓解解氣。」

「這馬脾氣真不小,」程聚走近,打量著馬兒,骨骼勻稱,身型修長。心想:「這是上好的跑馬,用來拉車!?這人真不識貨!」

「敢問大哥,這馬出身如何?」

「什麼出身?這不知是哪家牧場走丟的,我們正巧經過,用了十來根套馬杆,才困住牠,本想拿牠賣幾個錢,誰知這馬性子暴烈,ㄟ,公子,別太靠近,小心傷了您。」

程聚笑笑:「無妨,我看看而已。」

程聚貼近馬頭,與馬的眼睛相對,心裡好像猛然被撞了一下。那馬似有靈通,見到程聚,突然昂起頭來,對天長嘶。程聚探視那馬身上的傷痕,深深淺淺,長長短短,凝結的血糾結了皮毛,麻繩摩擦處都潰爛見骨了,眼淚不禁流了下來。他輕輕撫摸馬背,對著大漢說,「你把這匹馬賣給我吧!」從懷裡掏出了十兩銀子。

大漢睜大眼睛,心想這人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心裡馬上浮出了養這匹笨馬的種種難處與麻煩:這馬不但脾氣大,食量也大;在馬廄裡不能安份,常常撞來撞去、踢翻東西,怎麼鞭打也教不乖。本想把它賣給屠宰場,換了兩三兩銀子就算了,怎麼世上還有這樣的傻子,竟拿十兩銀子要來買這樣一匹笨馬!

程聚看那大漢沉吟著,他二話不說,再添上十兩銀子,「夠了嗎?」

大漢還是不說話,程聚索性把剩下的五兩碎銀全拿了出來,「還不夠?」

大漢這下相信程聚是真把口袋掏空了,陪著笑,立刻把馬賣給程聚,心中大喜,真是大賺了一筆意外之財。

程聚緩緩牽著這匹馬回府,馬夫們一看少爺身邊這匹骨瘦如柴的病馬,以為少爺存心找碴,找一匹劣馬來給他們養,等馬死了,就要治他們個偷懶的罪名,都敢怒不敢言。

「這確實是一匹好馬,只是之前長期吃不飽,又常遭鞭打斥罵,才被折磨成這樣。只要用心照顧一段時間,用不了一個月,就可以恢復牠本來的神駒面貌。」

小主人都這麼說了,馬夫們哪敢不從!?

程聚心中暗暗盤算著,「再一個半月,就是阿爹的四十大壽了!」

Scene 3

程夫人費心的張羅著丈夫四十歲的壽筵,早早就給各王公大臣發了帖子,請來了丈夫的長官、同儕,還精心準備了回禮,就連下屬,她都一一打點妥當。這年程家少爺殿試欽點為素有「儲相」之稱的「庶吉士」,入閣拜相,指日可待,來的人更多了。程夫人累的腰痠背痛,精神卻是極好,喜上眉梢,可惜程皓還是那分酷樣,臉上沒有半點喜色。程夫人拿他沒法度,只好隨他去了,自己拉著兒子,四處引見,多喝了兩杯,兩頰泛紅,話匣子一開怎麼都停不了。

夜深了,客人逐漸散去。程皓在壽筵上也喝了不少,勉強送完客後,想歇息了,兒子卻神神祕祕的約他第二天一大早到西郊練馬場來。「這小子,也不枉我疼了他一場,想必是看追星走後,我一直悶悶不樂,買來了什麼千里馬,想讓我開心,也多虧了這孩子有這片孝心,」程皓看透兒子的打算,卻不戳破,這也是一種默契吧!

第二天一大早,程皓到了西郊練馬場外,遠遠的就聽見嘹亮無比的馬鳴聲,好奇的騎馬快行,只見一匹駿馬正抬起前蹄,引頸長嘯。程皓下了馬,看著那黑白分明的大眼,似曾相識,「是追星的魂回來了」,心中大喜,一把緊抓馬鬃,躍身上馬,馬兒幾個騰躍甩尾,程皓都如釘在馬上,身體配合著馬兒的步伐上下左右,自然靈動。半個時辰後,馬與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程聚好感動,好久沒看過阿爹真正的笑容了。

好一會兒,程皓下了馬,從懷中取出了馬笛,一聲、兩聲、三聲,拍拍馬背說:「記住了,這就是我們今生的約定。」奇怪的是馬兒也似乎聽懂他的意思,仰頭長嘶了一聲。

程皓再度跨上馬背,更顯威風凜凜,一揚鞭,只覺兩耳生風,人已在十里之外,「好一匹追風逐電的快馬,我就叫你追風吧!」

Scene 4

程皓快意奔馳的舒心日子沒能過上幾天,就被派了個好差事,到山西太原去查驗工程。

對丈夫這差事,程夫人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當年那樁機密事,始終如一根尖刺插在她心尖上。這件事可真玄奇,那一夜在小屋的人,好像都人間蒸發了。母親為了這事夜夜發惡夢,得了怔忡之症,精神十分衰弱,程聚三歲時,她終於解脫了,可憐史學敏再也沒有可以商量的人了。那一夜,母親的驚呼:「這是報應!」深深的驚嚇了史學敏,她也不敢再派人到牧場去探個究竟,幸好這十多年來,梅勝雪未曾再尋上門來。「也許她香消玉殞了吧!」午夜夢迴,程夫人不是沒有內咎過,「這都怪程皓,成天像著了魔似的,思念著梅勝雪。如果不是這樣,母親何需使出這霹靂手段!?」

程夫人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她讓二哥求了皇上的恩旨,特令新科進士程聚跟去見習歷練,一則讓程聚的資歷大大超越了同榜,二則也可以幫她看著程皓。

對夫人的安排,程皓表面上仍是維持一貫的淡定,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匆匆歲月催白了少年鬢角,卻不曾止息那刻骨相思的疼痛。程皓想起這幾年在官場受的骯髒氣兒,慨歎著,「『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勝雪,當年我若就留在牧場裡,與妳放牛牧馬,養一窩孩子,快意人生,夫復何求?」

往常忌日裡,程皓都只能在皇覺寺遙遙祭奠著她,年年掛慮著有沒有人為她除草上墳。日日懷念著青青草原上,兩人笑語如珠,從不曾忘懷幽幽山洞中,兩人許下生死與共的誓言。

他曾託隋千總送來了梅家墳上的一捧黃土,在院子裡,用這捧黃土親手栽了一樹白梅。母親曾經問他,「只是一捧黃土,何苦執著?」母親不知,如果連這捧黃土都無,漫漫長夜,他不知如何熬過。

快二十年了,終於有機會能親自奠拜她,即便是荒涼墳頭,他也想守著,想她時便去找她說說話,這樣心頭便有了依托。「勝雪~~~」直到今日,閉上了眼,腦海仍能清楚描繪出她的形貌、神態,不曾淡去。

程皓的悲愴憂思被程夫人打斷了。

「相公,你的行李我都幫你整理好了,」程夫人輕聲輕氣的說道。

「喔,謝謝,就擱那兒吧。」程皓禮貌的回應,半响,見程夫人還不走,「夫人還有事?」

「是有關聚兒的終身大事,」程夫人果然有所為而來,「要依聚兒的年紀,早該成親了,如今他又貴為天子門生,我想給他談門好親事。」

「夫人可是看上哪家的名門閨秀?」

「就是聞太師的孫女,家珍小姐。」

「聞太師的孫女?」程皓皺緊了雙眉,只因聞家珍是出了名的刁苛,幾番因細故就杖死了丫鬟,聞家院子裡常常此起彼伏地傳來婢子的嘶喊求饒聲,又貌比無鹽,「這~~~」

程夫人看出丈夫的心思,想說服他,「醜女多賢婦,你看齊宣王立鍾無鹽為后,齊國因此國泰民安。諸葛亮妻黃氏女,貌醜多才,還有朱元璋后淮西馬氏,又賢慧又懂世故。」

「可是她苛薄下人,不是有德之人。」

「一個女人要當家,總是得讓下人怕她,這些個賤骨頭們,早該好好整治一番。」

「齊大非偶,強要高攀,怕是琴瑟不合,還不如從尋常人家訪得賢慧懂事的女孩,郎有情妹有意,再論婚嫁。再說這是聚兒的終身大事,還是問問他本人的好!」

「自古終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自己喜歡不喜歡的理兒,」程夫人撇著嘴說,「再說婚姻講究門第,『偷香』這種事兒,素來為人輕賤。『無媒苟合』,輕則貽悔終身,重則辱沒家門,可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家作的出來的,再說每個人成長環境不同,小門小戶要養出大家閨秀來,雖說不無可能,但也非~~~」

程皓氣得青筋暴凸,怒喝「住口!」

程夫人被嚇住了,「我又怎麼了?我這還不都是全心為了程家嗎?」

程皓冷峻的說:「妳若還知道自己是程家的媳婦,此事休要再提,否則我一只休書,」狠狠的瞪著程夫人,就像一頭暴怒的豹子,渾身上下散發著怨恨的氣息,恨不得將她撕碎。

程夫人周身徹寒,「好啦,這事等你們爺倆從太原回來再從長計議。」

程皓冷哼著,「既是無才無德,即便有裙帶關係,何須再議!」

那一夜,程夫人受了丈夫的斥責,更加堅定了決心,兒子是她最堅定的盟友,她來找兒子,跳過某些情節,只挑要點,要兒子好好照顧父親,說了「難以割捨的舊情」等等。

程聚不愧是二甲進士,母親說的這麼含糊,他還是把故事兜了個大概。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阿爹真是個情種,不知我將來可有這番奇遇,遇到個能讓我魂縈夢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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