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
第八集
Scene 1
石家牧場,虎兒房內
「啊~~~」虎兒被自己淒厲的慘叫聲驚醒,他探望四周,努力的記起這裡是石家牧場自己房間內,不是山神廟陰暗的供桌下。長噓了一口氣,他稍稍放下心來。汗衫被冷汗浸溼了,那冰冷的刀尖觸感似乎還停留在鼻尖上。天尚未全亮,他起了身,這是他一向的生物時鐘。赤足踩下了地,腳底的刺痛讓他縮了一下,這地真凍人啊。但一想起石若萍耳朵上的耳環搖晃時,那一雙帶著笑意的大眼,心頭就暖了起來,他笑了。
走到桌旁,濕濛濛的窗子,透進了微亮的晨光,桌上是兩套新作的冬衣和一雙雪鞋,都是一針一線的扎實功夫密密縫製而成;還有一罐金盞花油,專治皮膚凍傷、幫助傷口消炎和癒合。虎兒拿起了硬挺的長衫,深呼吸著燙漿的味道,心頭更暖了。石夫人一針一線為他密密縫補起來的,是孩子對母親的愛慕、對家庭的渴望。他離家時太小,還不能領略南唐李後主亡國的哀慟,卻深深記著了漂泊無依的靈魂是多麼倉惶失措。那三年間他受盡了磨難,有個人能真心實意地對他好,他就特別感念。想起壯志未酬的阿布,虎兒又濕了眼眶,「不知額吉和弟妹們有沒有逃出生天?」
虎兒感慨著,「誰說男兒一定要立志沙場,縱橫天下呢?我若能就這樣一生守著石家牧場,守著若萍,就是幸福了!」
虎兒拭乾了淚,走出了房門,又開始了他一天簡單的牧場生活。
Scene 2
冬去春來,穀雨時分,田嫂的新墳終於造好了。石場主、石夫人、若萍、虎兒都來祭拜。
此時梅老太爺和太夫人墳旁的龍柏已蓊蓊鬱鬱,滿山杜鵑花紅斑點點,竟像是被杜鵑鳥的啼鳴催開,一聲聲泣訴『哭過了,哭過了』,音調由低而高,由緩而急,一聲聲,一遍遍,竟日不歇,點點聲聲迸斷人腸。
石夫人一臉哀戚,含著淚,傷感的吟唱著「暮春滴血一聲聲,花落年年不忍聽。帶月莫啼江畔樹,酒醒遊子在離亭。」
這詩詞句句催動了虎兒的心事,「唉,有誰知道『杜鵑聲不哀,斷猿啼不切。』遊子還有家可歸,我卻沒有家了!!!」
石場主也有不忍卒睹的傷心事,他持香祝禱著:「田嫂,您老終於回家了。您在天之靈,可得保佑勝雪和若萍。您老還算是有福氣的,還能留個全屍,歸葬故里,您在地下要是無聊的話,可以找老爺、夫人、姪子、姪媳婦,打個十三張,摸個八圈。可憐我那苦命的爹娘,那群天殺的蒙古韃子,秋天出來搶糧食,放火燒了整個村莊,可憐我們全莊二百餘口,就我一個十歲的孩子從死人堆了爬出來,要不是碰上老爺販馬經過,可憐我,給我找了好大夫,又收養我,我還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呢?我沒本事,報不了您的大仇,也砍不了蒙古韃子,就連自己親爹親娘的大體也找不著,我真沒路用~~~」
虎兒句句聽的真切,心頭震動,他幼時見族人打秋風,滿載而歸時,都是興高采烈,歡喜有個好冬可過,卻沒想過這一袋袋大米背後都是漢人血汗。「是啦,尋常百姓只圖過個安生,不管蒙漢都是一樣的。」想起幼時,自己強烈渴望著想當英雄,夢想著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如此的豪情壯志,原來是多少家戶哀音啊!
若萍在一旁規規矩矩地跟著拜,她雖少不更事,平日裡一派天真浪漫,卻也嗅聞到這明媚春光中隱藏的傷心,收斂了頑皮,專心地祭拜。
燒完了金銀紙錢,用小石塊壓上黃嘏紙,石場主和虎兒收拾一番。若萍扯著母親袖口,撒嬌的,「娘,您看這滿山杏紅的杜鵑好美喔,您和我說說『望帝春心託杜鵑』的故事好不好?」
「好,石家大小姐說的還有不好的嗎?」夫人愛憐地拉著女兒坐在墓亭邊,「傳說周代末年,七國稱王,杜宇也據蜀稱帝,號為『望帝』,當時洪水氾濫,望帝命宰相鱉靈治水,鱉靈鎮日跋涉山河之間,冷落了妻子。望帝和鱉靈的妻子動了真感情,心中矛盾愧疚,便效法虞舜禪位鱉靈,歸隱西山,可是心中對這份感情始終難以釋懷,鬱卒而死。死後精魂化為子規,常於暮春出現,呼叫不去。杜鵑鳥日日悲切啼叫,喉破血出,染紅了白花,因而有了杜鵑花。」
「好淒涼的故事喔!」若萍咬著唇,想了一會兒,「這望帝也真是的,既然愛上了,就要負責到底。幹嘛又自我流放?就是要歸隱,也得帶上人家嘛。他自己是博得了禪讓的美名,就不知鱉靈的妻子下場如何,那鱉靈能再好好待她嗎?就算破鏡重圓,總還有條裂痕,好自私的男人喔!我不喜歡。」
這番快人快語,聽的石夫人心中抽緊,隱隱不安,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
Scene 3
過了芒種,石場主又出遠門去了,這次是到甘肅一帶蒐購種馬。
立秋那一天,日上三竿,若萍被一陣陣剛烈威猛、生命力十足的馬鳴聲喚醒。
她顧不得用早膳,隨便紮起辮子,奔到了跑馬場。那匹駿馬一身棗紅色的皮毛,正如朝霞泛金,被秋陽照的茜中帶橙,迷得她兩眼發亮。
石場主見她來了,掩不住得意的笑著:「萍兒,來,看看,這是真正的汗血寶馬,這可是阿爹遠從甘肅山丹縣運來的。」
石若萍檢視著這匹神獸,的確是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
「不錯吧!」石場主得意的撚鬚而笑,「你們看看這馬蹄上白色的毛髮,讓牠有個綽號『四蹄踏雪』,《三國演義》裡關老爺騎的赤兔馬就是汗血寶馬。這馬力氣大、速度快、耐力強,就是性子暴烈,得花點功夫馴服。一旦牠認了你這個主子,哪怕是水裡來,火裡去,牠就是跟定你了。」
「阿爹,把這馬賞給我嘛!」石若萍見獵心喜,扯著父親的袖口撒起嬌來。
「不行,妳別看這馬生得好看,性子可暴烈得很,牠勁道大,能將人甩出幾尺開外。在山丹縣,我親眼看到牠把馴馬師給踢傷了。這馬原產自西域的大宛國,是出了名的烈性。要是馴服者沒有足夠強悍的氣勢和熟練的技巧,它是不會臣服的。」
石場主沒料到這番話,更加激起了女兒的好勝心。她的手攥著袖子更緊了,「讓我試試嘛?」目光裡閃著殷切期待。
石場主擰緊了濃眉,大聲喝道,「不行,這馬太烈,太危險,若是摔了妳,妳娘還不劈了我,快回屋去。」
「好嘛!兇什麼兇!人家只不過是問一下,不給就不給,」石若萍嘟著嘴,跺著腳,氣呼呼的回主屋去了。
Scene 4
那一日若萍雖然活生生碰了一個硬釘子,卻不放棄,日日都來探視這匹汗血寶馬,欣賞著牠昂頭振鬣的英姿。
這一日前山的符家有大喜事,石場主和夫人得去應酬一番,臨行前把虎兒叫來叮囑一番,「虎兒,若萍這丫頭被我寵壞了!」石場主輕嘆了口氣,「她要是逞強好勝,莫說這馬可是萬金不易,就怕她會傷到自己,那可就糟了,你得要堅持住。雖說男人該寵著女人,但是耳根子不能太軟。牝雞司晨,乾綱不振,可不是好事啊!」石場主絮絮叨叨的念著,「作丈夫的,你看那個《打金枝》戲中的郭曖,女人太驕縱,就該打~~~」。「丈夫」兩字把虎兒害臊的耳垂都熱起來。
「嗯~」石夫人不以為然,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的問,「敢問石場主要打誰啊?」
「啊?我是說若萍要是太驕縱,就要打~」
「嗯~~~」
看見嬌妻不悅的眼神,石場主忙改了口,「就要打馬。這武則天馴《獅子驄》,可真是~~~~」
「行啦,越描越黑,」石夫人打斷丈夫的話,「虎兒,總歸一句,這馬性情剛烈,你別讓若萍接近牠。」
「嗯,我一定會小心的,」虎兒應承著。
Scene 5
這一天,石若萍瞧著父親和母親駕著馬車出了大門,三步併兩步的跑到馬廄裡,輕聲輕氣的求著:「虎兒哥哥,讓我試試嘛!」她的目光裡帶著雀躍,語氣裡有期盼,這份認真讓虎兒不忍拒絕,但是場主說這馬難以馴服,這~~~
「這太危險了……」
「有你在我身邊,能有什麼危險?難道你還保護不了我啊?」
這話激起了虎兒的好勝心,他自認精於馬術,又有些功夫底子,七歲時就能馴服高大威猛的蒙古馬了,何況他現在已經成年了,他有心要在若萍面前露兩手,便點了頭。
石若萍看到虎兒輕點了頭,笑容滿面地取來鞍韉、轡頭、長鞭。虎兒幫著她把馬兒牽出馬廄。
在跑馬場上,那棗紅色的皮毛被秋陽照的閃著金光。
石若萍將面龐貼在馬臉上,輕撫著駿馬的鬣毛,在耳邊低語,「你這身皮毛真是好看,好像夕陽,霞光萬道,跑起來一定是追風逐日,我就叫你追風吧!」
虎兒臉上寫滿擔心,他細細囑咐,「這馬性子剛烈,妳~~~小心。」
若萍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先是慢慢走了幾步,才一會兒,便想策馬奔騰起來。那馬有些不樂意了,顛著她上下左右來回地想要將她拋開,狂躁之氣捲起漫天煙塵。虎兒見若萍眉間漸漸露出吃力之像,正想說話,馬兒已經一個迴旋,將若萍甩下,前腳一蹬,就要踩上若萍。虎兒縱身一躍,翻身上馬,扯住韁繩。若萍趁機一個翻滾,站起身來,虎兒看她未受毫髮之傷,鬆了口氣,咧齒一笑,竟一時分神,鬆了韁繩。那馬發出一聲尖聲嘶鳴,身體長立,前蹄高高揚起,竟將虎兒摔落在地。
虎兒臀部重重著地,尾椎一陣劇痛,五臟六腑都被震動了,要死不死,不知是哪裡此時居然點燃了大龍炮,乓的巨響,被驚嚇的馬兒本能抬腿後踢,鐵蹄踹向正掙扎著起身的虎兒,蹬飛了他,砰得撞上一面石牆!「啊!」一陣劇痛,虎兒眼前一黑。
牧工們聽見慘叫,四五個人拿著套馬索,想制住躁動不安的馬兒,不料這馬往出口狂奔,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跑馬場木閘門硬生生被撞裂,馬兒一路淒厲的嘶叫著奔入了山林間。一是人命要緊,二是沒人敢去追馬,眾人兵分兩路,一路七手八腳的把虎兒送回屋去,找來傷科大夫;一路則快馬加鞭的去給石場主報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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