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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巧聯妙對難新郎 羅幃蒙塵不成春
Scene 1
高士奇帶著滿懷悲壯、大義凛然的走回鍾府。
半路上，突然聽到哭聲，他循聲尋找，發現原來是幾個衙役正在押解一個犯人。那犯人很面熟，高士奇瞧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大叫：「正軒兄！」原來這犯人正是他的兒時玩伴黃正軒。
士奇拿出一點碎銀，說是請衙役喝杯熱茶，暖暖身子，衙役們得了錢，便把黃正軒押到旁邊的小茶棚歇息，讓士奇和正軒說說話。這時兩老跑了一早上，腿痠腰疼的，正在茶棚暫歇。沒一會兒，找不到丁香，心情鬱卒的寶玉也帶著周清來解渴，四人湊成了一桌，正巧坐在士奇旁邊。
士奇問：「正軒兄，可是受了什麼冤屈？堂堂秀才，怎麼會淪下階下囚呢？」
黃正軒見了熟人，更加悲痛，涕淚泗流地哭訴：「我是冤枉的。」
原來黃正軒成婚那天，秋老虎發威。夜幕降臨，暑熱仍未消散，室內悶熱難耐，黃正軒便請新娘陳雪嬌到院中，在梧桐樹下納涼，等天氣涼爽些再入新房。
俄而月上枝頭，院內清幽靜謐，五顏六色的燈籠將庭園裝點的十分美麗。黃正軒和陳雪嬌在院中談著笑著，兩情歡洽，其樂融融。陳雪嬌激勵丈夫日後要刻苦讀書，爭個三元及第。黃正軒自命不凡，聲言穩操勝券。
陳雪嬌微笑道：「既然夫君這樣自信，為妻出一題目，考一考你怎樣？」
黃正軒不肯示弱，搖著手中的折扇，笑道：「我雖不敢說胸懷二酉，學富五車，然而自幼飽讀詩書，難道還怕娘子考倒不成，愛妻儘管出題是了！」
陳雪嬌看丈夫傲然不凡，便說道：「倘若此題應答不出，為妻罰你書房獨窗，不知夫君能否應允？」
「噢！敢情是愛妻要扮作那蘇小妹的角色，為夫也當一次秦少游，這又何妨！倘若我回答不出，也無顏在新房內見娘子，任憑娘子懲罰就是了！」
「郎君可比秦少游，但妾身那敢比蘇小妹？我出上一副對聯，夫君何時答上，何時入洞房，如果對不出來，今夜就要委屈夫君一夜啦！」
說完雪嬌看看天上的明月，略一沉思，用銀鈴般的聲音吟道：「移椅依桐同望月。」
黃正軒聽了上聯，開始覺得很容易，可是仔細一推敲，覺得此聯不易對好，「移椅依」三字是同音異聲，「桐同」二字則是音同義異，下聯也要如此對出，方可成為一副佳聯。起初他心裡還是有把握，但越想越覺得心裡沒底了。沉吟良久，仍然不能對出下聯。
陳雪嬌見他急得頭上掛滿汗珠，一邊遞過手帕讓黃正軒拭汗，一面取笑道：「既然我們有約在先，只好委屈相公一夜啦！天色已晚，早點兒回書房歇息去吧！」
陳雪嬌說完，自己回到新房內。她以為這不過是戲言，料想黃正軒不會太認真，待會就會進來的。哪知新郎黃正軒年輕氣盛，以為自己是文場中的第一把手，不想竟然在一個女人手中栽了跟頭。
「栽在別人手猶可，可偏偏是自己的娘子，若對不上，豈非一輩子的話柄？」黃正軒想到這裡，抱著對不上聯不入洞房的勁兒，負氣一夜未睡，思來想去，直到天明尚未想出下聯。
兩日過去，黃正軒仍未屬出下聯。這天夜深，他正在書房秉燭讀書，丫環挑燈來到書房，說小姐差她請姑爺回房歇息。
黃正軒滿臉愧色說道：「未能屬出下聯，無顏見到娘子。」不肯回到洞房內與雪嬌圓房。
第二天早晨，眾人發現新娘陳雪嬌自縊身亡。黃正軒痛斷肝腸，自恨自己無才無能，妄誇海口，使新人大失所望，遂至走向絕路。
陳蒲田老員外視愛女雪嬌為掌上明珠，噩耗傳回，悲痛欲絕，詢問其死因，黃家人也說不清楚，只好將婚後之事，一一回明，陳員外哪肯相信，憤怒之下，投訴官府，狀告黃正軒逼死女兒。知府立即派了衙役來拘提黃正軒。
黃正軒害怕公堂之上，被大刑逼訊，屈打成招，哭著向高士奇陳述自己的冤枉，字字句句都讓旁聽的寶玉四人聽得清清楚楚。
紀老見黃正軒情詞懇切，悲淚橫流，痛斷肝腸，估計此案必有隱情，便悄聲向寶玉說：「小王爺，我看那個黃正軒不像刁鑽奸詐之人，可能真是有冤屈，咱們要不要幫他主持一番。」
寶玉說：「要查，當然要查，我們食君俸祿，凡是可能害民負君之事，我們都要查。」
劉老問：「那我們還找不找丁香姑娘了？」
寶玉拍了一下桌子說：「要找，當然要找，不過那是私事，我不能以私害公。這樣吧，小周，你先回客棧去等香香，看她回來沒有？不管有沒有消息，都速到府衙回報。」
周清答應著，去了。
高士奇聽到寶玉等人的言語，知道這群人必有相當的來歷，當下很客氣的請問他們的姓名。不聽還好，一聽大驚，身為高大學士的庶子，兩老不記得他的名字，他可把兩老記得一清二楚。至於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子，就更讓人意想不到了，原來就是自己要暗殺的金寶玉。他想現在黃正軒含冤莫辨，也許可以先借用他的力量，讓知府重視此案，順便也可以觀察一下他的為人，是否像大姊所說的那樣。主意既定，他便替黃正軒跪求主持。寶玉看他為友發聲，有情有義，很欣賞，當下就答應帶他一起去府衙觀審。
這知府原來就是紀老的同鄉劉知遠，兩人相見，倍感親切。
紀老請劉知遠差人取來狀紙，看完狀子後，說道：「如蒙仁兄見愛，小弟願意效勞。」於是紀老請劉知府在二堂提審被告黃正軒。
劉知遠告訴紀老，受理此案後，經仵作驗明，陳雪嬌死前不久已經破身，並非處女，然而被告黃正軒咬定尚未圓房。是新娘與人通姦？還是被人強姦？疑團難解，查無線索，一籌莫展。
紀老沉思片刻，心想必須查明與陳雪嬌同房之人，才能了結此案，便向黃正軒問道：「花燭之夜，新娘出題之事，是否尚有他人知道？」
黃正軒哭哭啼啼地回道：「夫人死前兩日，幾位同學曾到府上，看我愁眉不展，坐立不安，問起是何緣故，學生便將夫人所出一聯，說將出來，請他們幫助屬對，以求早日圓房。」
紀老繼續問道：「是否屬出下聯？」
「沒有。」
「噢，--」紀老心中有了想法，令黃正軒退下，傳訊陳雪嬌的貼身丫環。
丫環敘述小姐死前兩日的情況：「那天夜裡，我先服侍小姐睡下，自己也回到僕人房中歇息，朦朧中聽到吱的一聲門響，我坐起來問了一聲：『誰呀？』
『是我，妳不要起來了，我來給相公開門。』說話的是雪嬌小姐。
我心中替姑娘一喜：「一定是姑爺對出了下聯，來圓房了。」
我不想去破壞小倆口的氣氛，翻個身就又睡著了。
次日，小姐美目春光瀰漫，我怕她害羞，也沒有問起昨夜的事。那一晚，夜很深了，仍不見姑爺回房歇息。小姐便打發我去書房，請姑爺回房。我來到書房，見他仍舊愁雲滿面，傳過小姐的話後，他仍不肯進入新房，還說未能對出下聯，無顏去見小姐。
我心裡很納悶，只好回房稟告小姐。
小姐聽了我的回話，說了一聲：『哦？怎麼昨夜...』
話沒說完，小姐就臉色發青，呆坐在床沿上，我忙問：『您身上不舒服？』
『哦~沒有什麼，妳回房睡覺去吧。』
我要服侍小姐睡下再走，小姐不肯，一直趕我出去，我沒奈何只好回到自己房中。
沒想到第二天天明，我要來侍候小姐梳洗，小姐已在房中縊死。」
審完丫環，紀老顯得成竹在胸，吩咐丫環回去對任何人都不要說過堂情形。
又教劉知府放了黃正軒，還要他像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繼續同他的一幫同學來往。嚴令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不准向外走露消息，對外只說是黃府裡死了一名陪嫁丫環，已發還父母埋葬。
安排妥當，紀老看劉老在那搖頭晃頭，笑問：「怎麼？劉老也在想陳雪嬌為丈夫出的那副聯語，要為它對下聯啊？」
劉老說：「是啊！這陳雪嬌果真是位才女，所出的這一句實難屬對，怪不得這黃正軒兩日都沒能對上。」
這時周清帶來小雨的回訊，說丁香已經回到鍾府，要寶玉不必擔心。
此時天已黑了，眾人留宿在府衙內。劉知府吩咐下人搬來幾張椅子，放在院中的一棵大樹下。
劉老坐在椅子上，仰頭望著天空的明月，嘴裡不停的低聲吟道：「移椅依桐同望月，移椅--依桐--同望月，移椅依--桐同--...」
寶玉起了爭勝之心，也跟著沉吟起來。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了，眾人都無所獲。
劉老嘆曰：「活到這把年紀了，連個小姑娘出的聯語，都對不上。慚愧哦！」
紀老回：「是啊！歐陽修博覽群籍，閱書無數，都還謙稱『書有未經我讀』，看來咱倆都還得多讀書。」
說到讀書，紀老問劉知府：「誒，知遠兄，我記得這院中有座壺天閣，閣上藏書甚豐啊！小弟奉了聖諭，修纂四庫全書，正在蒐集珍本，可否讓我們上去看看？」
劉知府連忙讓僕人叫來在壺天閣當差的人。差人來到跟前，見是知府大人要帶貴客到閣上看書，不敢怠慢，說聲：「大人稍候，小人取盞燈籠就來。」
寶玉在閣下等候，不停地來回踱步，腦子裡又想起那副對聯，忽然停住了腳步，心中豁然開朗，猛地想出了下聯，自言自語道：「噢--對！就是這句：『等燈登閣各攻書』，對對！只能是這個對句！」
眾人齊聲叫好，寶玉笑得很得意。
笑聲過了，眾人又為陳雪嬌之死感到惋惜，弄清此案真相的願望更加迫切了。
第二天，天才一亮，紀老以提督學政的身分，召來平素與黃正軒有交往的生員，說是要考察他們。這些生員素聞紀老是文壇頑童，在主持院試時曾以「人之初」、「趙錢孫李」和「今也南蠻，烏夫」為題，把參加考試的生員整得叫苦不迭，都在猜這次又是什麼古怪刁鑽的題目？但也無可奈何，只能聽從督學大人的擺弄。
紀老出題了，「移椅依桐同」，限時半個時辰，言明凡能對上者，學政有大賞。
時間到了，生員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交了白卷，走出場去，只有一個晉江縣的吳紹智，臨出場時提筆寫出了下聯「等燈登閣各攻書」，與寶玉所對一字不差。
紀老讀後哈哈大笑，吩咐劉知府把吳紹智抓起來。
吳紹智被帶到堂上審問，但他哪裡肯招。劉知府威脅要吩咐大刑伺候，吳紹智見不招就要皮肉吃苦，只好供認不諱。
原來那天他和幾個同學，到黃府看望黃正軒，得知新娘出題難住新郎，不能圓房，便問起那副上聯，幾位同學想來想去，當時誰也沒有對出下聯。
吳紹智回到家中，反覆思來想去，越想越是有趣，一點睡意也沒有，便喚來書僮打著燈籠要到樓上的書齋裡讀書，在攀登樓梯時突然想出了下聯，心中暗自得意，心想何不扮作新郎，去洞房戲耍一下。
第二天晚上，吳紹智換上新郎裝束，逾牆進入黃府，躲在新房前的花叢中，從窗戶向房中觀望，看新娘子陳雪嬌生得玉人一樣，色膽橫生，心想「真是天賜良機！這樣一個佳人，若能消受一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等到夜深人靜，聽著丫環也已睡下，他才從花叢中鑽出來，來到陳雪嬌窗前，模仿黃正軒的聲音說道：「愛妻開門，妳害得我好苦啊！愚夫苦思多日，今日才對出下聯。」
陳雪嬌隔窗聽見丈夫說出所對下聯「等燈登閣各攻書」一句，細細品味，對得十分巧妙，稱得上是天衣無縫，心中萬分歡喜，便親自啟戶，將他迎進新房。
吳紹智用摺扇掩著臉走進房中，一口氣把燈吹滅，把陳雪嬌抱上繡床，做了一夜夫妻。次日拂曉，陳雪嬌還沒睡醒，他就悄悄地溜出洞房。
聽完吳紹智口供，紀老又給劉知府分析起第二夜的情形。
這天雪嬌十分開心，等著丈夫回房傾訴衷腸，重溫昨宵歡愛，直到夜深時分，仍不見丈夫來臨，便差丫環書房去請。不料新郎回說尚未屬出下聯，不肯回房。
陳雪嬌聽了丫環的回話，轟地一聲，如五雷轟頂，頭暈目眩，坐在床沿上。丫環走後，她思前想後，斷定是惡徒冒名屬對。她被騙失身，胸中羞恨難當，想到此事若傳了出去，哪裡還有臉面做人，便懸樑自盡。
劉知府有了吳紹智的自白書，又聽紀老分析得條條有理，當下斷決此案，判曰：「男女婚嫁，需父母之命；秦晉親盟，憑媒妁之言。黃正軒風流少年，多讀孔孟之書；陳雪嬌深閨麗質，頗習周公之禮。以雛鳳副嬌鸞，堪稱良配；用美玉配明珠，適成佳偶。
新婚之夜，桐下屬聯，無異蘇小妹三難新郎；拂袖而去，閉門苦讀，實同六國相再攻陰符。
何期吳紹智竊聯屬對，遂冒新郎而入洞房，致使雪嬌受騙失身，故含羞憤以自戕。陳女無心，吳犯有意。惡由吳犯起，罪無可逭，律應抵命，重懲示儆。黃正軒無罪放還。」
此案就此了結。
黃正軒叩謝寶玉等人為他洗刷冤情，也感謝高士奇仗義相助。
高士奇到此對寶玉大為改觀，他想「金寶玉明明是個好人，視民如親，大姊為什麼說他『殘民以逞』、『嚴苛嗜殺』？嗯，我要好好想想，不要誤傷了好人。」
開完庭後，已接近中午，劉知府要留宴寶玉等人。
寶玉推辭，說：「不用了，我今天已經約了人了，去遲了，不禮貌。」
一行人就往南潯鍾府而來。
士奇趕緊抄了近路，趕回鍾府。那柄淬了毒的寶劍，沉甸甸的手感，給他好大的壓力。他把劍藏在院子裡大桐樹後，趕回房，換好衣服，準備拜壽。
小三子奉了大伯的命令，拿著掃把，來巡視院落。看桐樹旁有幾片被吹亂的落葉，就過來打掃。在落葉堆裡，發現了寶劍，怨著：「這些公子們，練完了劍，也不收拾，隨手亂扔，這麼漂亮的劍，少說也值個四、五十兩。」埋怨完了，順手拾起了劍，把劍繳回了兵器室。
Scene 2
太湖南岸，南潯鎮，久負盛名的蠶桑之鄉、絲綢之都，「耕桑之富，甲于浙右」。
在這江浙雄鎮上，鍾府算是象級大戶了，鍾莊主又是個孝子，很好面子的人，為了老母的七十大壽，他可是砸下重金，務必要辦得風風光光的。
這天鍾家莊張燈結綵，賀客川流不息，一擔擔的壽禮抬進門，賀壽詞滔滔不絕，整個鍾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氣歡欣的氣氛裡。
總管帶著小三子在門口迎接客人，高聲唱名：「李府老爺到」、「陳舉人闔府光臨」…
主人家鍾莊主則是在大廳中接待客人，請他們依序入席。
大廳早已佈置妥當，北牆上掛著一副足有半面牆大小的繡圖「松鶴延年壽星老」。兩旁是一副對聯，上聯寫著「海屋籌添春半百」，下聯是「瓊池桃熟歲三千」。
東牆上懸掛著江南河道總督的祝辭「豆醅香裏洞仙謳，春滿酡容雪滿頭。淮上幾人同擊壤，海東今日又添籌。」
西牆上則是一幅繁縟富麗的吉祥畫卷，祥雲青蝠，眾蝠翻飛。
廳堂正中擺著一張紫檀木長桌作壽案，上鋪一塊繡著「龜鶴齊年」的大紅桌圍了。一只銅鎏金塹團鶴紋香爐擺放在桌子的正中，銅銀鎏金燭釬分立兩頭，上插大紅色壽燭。一份木刻水印的「本命延年壽星君」神碼兒和錫箔紙做成的銀元寶垂掛在壽案兩旁。壽桃壽麵乾果點心之類的都用金銀器皿盛了，鋪擺在壽案上。
眼尖的小三子遠遠的就望見寶玉他們來了，他心裡想：「上次不知道金夫人就是表小姐，平白挨了大伯一掌，今天我得靈光些。」寶玉才一走近，還沒跨上台階呢，他就鼓足中氣，扯著嗓門大喊：「金表姑爺到~~~」還拉長聲音，好讓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可驚動了鍾莊主，他很納悶，「兩個外甥女都還沒正式定親，哪來的表姑爺？再說，我們也沒跟姓金的聯過姻啊？」
他邁出大廳，來到門口一瞧，真是驚喜，遇見同年啦！
他熱情的迎接著，「畏三兄，真是稀客，什麼風把你這位大學士吹下了江南？今天有你可真是蓬蓽生輝了！來來來，請到書房裡敘敘舊。」當下交代了大總管代他接待其他賓客，把寶玉一行人迎到了書房裡。
原來鍾莊主也是二甲進士出身，與劉畏三是同年進榜，因兩人的家鄉很近，相交甚篤。他中了進士的第二年，就因丁憂服三年喪期。三年期滿，本來可以再入翰林院學習，但是鍾家老母不肯遷居到北京城，他放心不下，遂辭了官，專心在家經營事業。這幾年劉畏三有了長假期，回南省親，或是鍾莊主進京洽談生意，兩人都會敘敘舊。
鍾莊主奉上了茶，請劉老介紹其他三人。
聽到紀老名號時，他眼睛一亮，笑說：「原來是欽賜翰林院吃煙大學士，失敬失敬。」
這稱號的由來有個典故。當今聖上之前常無故咳嗽，太醫診治後說：「病源在肺，恐怕是吸食淡巴菰所導致的。」皇上聽後，立刻便戒了，果然咳嗽病就好了，皇上於是對淡巴菰極為厭惡，並勸誡臣子們也不要嗜好此物，尤其不許帶進宮來。
但是紀老煙癮很大，一時戒不了。有一天，輪到他在館中當值，他一忙完，便把煙點上，剛美美的吸上兩口，突然間太監宣他晉見皇上，他一著急，便把煙袋插入靴筒，趕緊入朝覲見。不巧這次皇上問的事情特多，沒多久，他覺得腳上發熱發燙，但皇上正在問話，他不敢亂動，努力忍耐著。
一會功夫，他的靴子突然冒煙，原來煙袋的火沒有熄滅，結果把襪子給燒燎了。紀大煙袋痛得要命，眼淚鼻涕直流。
皇上大驚，問他怎麼回事，紀大煙袋叩回：「臣靴筒裡走水」。(當時北方人把失火叫走水)
皇上大笑，命他出去解決。紀老忍著痛，疾步跑到門外，把靴子一脫，裡面早已是皮焦肉爛，好不淒慘!
更讓人發笑的是，紀老平時走路特快，同僚們戲稱他為「神行太保」，這次被燒傷以後，一個多月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大家又送綽號「李鐵拐」。
據說，後來皇上過問此事，讓他為這事寫檢討。紀老好文才，援筆立就，裡面有這麼幾句：「褲焚。…帝退朝曰：『傷脛乎?不問鬥。』」這個馬屁拍得很到位，顯得皇帝很愛護臣下，皇帝心頭一喜，便賜給他煙鬥一枚，准其在館吸食，紀老也頗得意說自己是「欽賜翰林院吃煙」。
紀老聽到自己的糗事被公開，斜瞄了一旁偷笑的劉老，說：「不敢不敢，想必是畏三兄的渲染。」
劉老回說：「哪裡哪裡，老朽不敢居功，是紀兄文名太盛，名動江南。」
鍾莊主拱手向紀老賠禮說：「小弟失言，唐突了紀兄，紀兄是皇上的文膽，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小弟欽佩的很！」
紀老突有所感地說：「浮沉宦海同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有幸遇到明主，還值得，要是像屈原遇見楚懷王，『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劉老看寶玉臉上有點不自在，清了喉嚨，暗示紀老小心說話，紀老會意。
劉老想轉移寶玉的注意力，便向鍾莊主介紹起寶玉，臨要開口時，卻有些遲疑，不知如何啟口，如要據實說他和紀老是寶玉的師傅兼伴讀，這天底下能雇得動大學士的，不就只有帝王之家了？他又不敢洩漏寶玉的真實身分，正為難間，寶玉自己開口了：「我們都是為皇上分憂的。」
鍾莊主露出敬佩的眼神，說：「公子如此年輕，就能與兩位大學士平起平坐，必是才華橫溢，功在社稷，但不知是文職還是武官？」
寶玉謙回：「鍾莊主過獎了，蒙皇上垂愛，疆場效命，男兒本分，稱不上功在社稷。」
「好，」鍾莊主喝了一聲采，又說：「疆場效命，其成敗榮辱，繫于『决死』與『倖生』，所謂死有『泰山之重」』、『鴻毛之輕』，貴在臨危自決，繫於一念，能不戒慎自律！」
寶玉聽丁香的母舅言語間頗有豪氣，有了好感，問道：「鍾莊主是進士出身，文才自是一流的，在武功上，也有研究？」
鍾莊主笑說：「不敢說研究，能使兩招家傳劍法而已。」瞧見周清的佩劍，有了想法，問：「壽宴後，大家以武會友，不知可有榮幸請到金兄弟和周兄弟賜教？」
寶玉本就與鍾綾有約在先，現在鍾莊主又盛情相約，豈有不答應之理？
此時一陣風吹進來，吹翻了書桌上一疊紙，劉老順手撿起兩張，慧眼掃讀，讚說：「紀老，你讀讀，這篇習作，論理精闢，切題發揮，引喻說譬，生動活潑，淺顯易懂。」
紀老讀了，也稱讚：「嗯，確是一篇佳作。」問鍾莊主，「想必是出自令郎手筆？」
劉老也很為老朋友高興，說：「雛鳳清于老鳳聲，鍾兄有子肖父，真是福氣。」
鍾莊主原也很得意，等到接過手稿一看，霎時變了臉色，怒火攻心，原來鍾文謄寫完畢之後，居然沒有銷毀原文，隨意壓在桌上。
昨天鍾莊主考察兒子的課業，還很高興他近月來，突飛猛進，頗有「吳下阿蒙，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氣勢，大大嘉獎了一番，如今看來是請人捉刀。他細看這字，一筆端莊的小楷，這字跡他認得，「是香香！」
他喚來家丁，說：「請少爺和表小姐到書房來。」
家丁問：「哪一位表小姐？」
鍾莊主回：「大的，丁香小姐。」
家丁銜命去了。
鍾莊主強捺住怒氣，擠出笑臉說：「時候差不多了，我請管家來帶大家入席。」
管家奉了莊主之命，恭恭敬敬地要給他們帶路。
寶玉看鍾莊主臉色發青，面上肌肉還不住抽動著，又聽到他召喚兒子和外甥女到書房來見面，心中猜到了八九分。
入席之後，寶玉藉口要去方便，又悄悄掩至書房窗外。
書房裡，鍾莊主怒斥兒子，「跪下，你這個不成材的東西，文不成、武不就，連篇習作都要表妹代作，你~真是氣死我了！」
丁香見東窗事發，想說自己是外姓人，母舅再生氣，也不會對自己怎樣，便把罪名一肩攬下，跪下說：「舅舅息怒，這都是我貪玩，打擾表哥用功，又怕耽誤了曹師傅交代的課業，才幫著寫。表哥是被我鬧的，舅舅要罰就罰我好了。」
鍾莊主一聽更火大，一腳踹倒了正跪著的兒子，罵：「你是個男人不是？居然還要你表妹替你頂罪！」
鍾文辯解著，「我沒有~」
「你還敢叫屈，」盛怒的鍾莊主抄起頂窗的木棍，一棒就朝兒子打去，丁香見狀，好快的速度，一把抱住鍾文，生受了這一棍。
鍾莊主本是練家子，手下頗有力氣，又在盛怒之餘，這一棍打得頗為結實，丁香硬接了這一棒，正打在脛骨上，痛徹心扉，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窗外卻傳來「啊！」倒吸一口冷氣的驚呼聲，幫她配樂，這一棒打的寶玉好痛。
他三步併兩步衝進來，抱住丁香，問：「香香，妳還好嗎？」怨憎的瞪了鍾莊主一眼。
一見到寶玉，丁香忘了腿上的疼痛，驚問：「你怎麼來了？」
寶玉說：「唉，你不請我來，自然有別人請我來。別說這麼多，快給我看看你的傷。」著急地就要動手解開丁香的綁腿，丁香狠狠地撥開他的手，寶玉愣住了，丁香壓低聲音解釋：「這裡這麼多人，你怎麼又動手動腳的！」
誤打了外甥女的鍾莊主，起先也是一愣，再看見瑟縮在一旁的兒子，心中又悔又恨，用力一推，把書桌翻倒了。抽屜被掀開，裡頭的繡箍、繡線，繡針散落一地。
鍾莊主好想哭，他頹然坐在椅上，一下老了好多歲。
丁香忍著痛，借著寶玉的力，站了起來。她安慰著舅舅，「其實表哥性情單純，與人為善，也不錯啊！」
鍾莊主掩著面，悶悶地回答：「不錯？那妳怎麼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丁香愣了一會，拉了長聲叫：「舅~舅~」
這時才趕來的鍾夫人看了這一屋的凌亂，問眼淚鼻涕滿臉的兒子：「你又挨打啦？」
鍾文搖搖頭，說：「不是我，是香香。香香替我挨了一棍。」
鍾夫人聞言，一邊查看丁香的傷勢，一邊數落著丈夫，「平日裡你管教自己兒子就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誤把香香打成這樣，要讓娘知道了，娘會有多傷心！？」
丁香說：「舅媽，我沒怎麼樣，待會冰敷一下就好了，這種小事不要驚動外婆的好。」
鍾莊主抬起頭說：「香香，舅舅太衝動了，害妳受罪。」
對妻子說：「妳快扶香香去敷藥。」
又對寶玉說：「金公子，小犬不成材，讓你看笑話了。請你入席吧，香香自有內人照應。」
惡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說：「你把這屋子給我收拾乾淨，那些女人的東西，再也不許帶進書房裡來！還有把你自己也收拾好，你是鍾家長孫，得出去給親戚朋友們回禮，要再失了禮數，小心我家法侍候。」
鍾文垂頭喪氣的答應了。
Scene 3
丁香處理好傷口，用棉布紮緊，努力地不讓自己露出瘸態，趕到鶴齡院給鍾太夫人拜壽。
「表小姐，兩位小姐都已經到了，正陪著老夫人在房裡說話呢。」在廳裡頭忙著的田嫂看見丁香，便走上前來請安道。
「幾位姐妹都到了啊，那我也過去了。」丁香笑著點了點頭，去了鍾太夫人的正房。
內室裡，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從上等家具發散出來。
「孫女給祖奶奶請安，祝老壽星老當益壯，壽比彭祖。」丁香跪下，脛骨、腳踝關節處一陣疼痛。
「妳這丫頭，」老人家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怨怪著，「還不快過來給祖奶奶看看，跪在那兒行什麼禮呢！？」
丁香笑著起了身，老人家挪了挪座，讓她挨著自己坐下，輕拍著她的手背，問：「妳這野丫頭成日裡東奔西走的，什麼時候才能定下來？祖奶奶給妳備下的嫁妝，整箱整篋的都給整理好啦！」
「就知道祖奶奶偏心大表姊，平日裡有好玩的、好看的，哪次不是嚷著要人多備一分，給大表姊送去。換成我們開口要了，祖奶奶不但不給，還給排頭吃呢！」鍾綾不服氣的嘟著嘴抗議。
「妳這丫頭忌妒什麼呢？妳成天在我身邊轉，哪樣少了妳一份？還等的到妳開口要？香香就不同了，」老人家突然紅了眼眶，拉緊了外孫女的手，對她說：「往日裡，我最疼的就是妳母親了。誰知她竟然走在我前頭，白髮人送黑髮人，哎~」老人家低頭用手絹按了按眼角，拭去淚水，繼續說：「我這個外婆不給她留份子，誰來替她想呢？」
想到早亡的母親，丁香也不禁紅了眼眶。
陪侍在一旁的鍾夫人見狀，連忙勸道：「哎呀，老壽星何苦惹得外孫女掉眼淚呢？香香難得來一回，」趕緊換個話題，「誒，您老不是說，香香見識廣，要她幫忙看看，拿個主意嗎？」
丁香問：「什麼事要我幫忙看看啊，舅媽？」鍾夫人果然成功的轉移了丁香的注意力。
「誒，就是綾兒嘛！也十八了，該出閣了。這些日子，有好些人家來提親，我和妳舅舅看這個也好，看那個也好，委絕難下。偏偏綾兒是看這個也不好，看那個也不好，挑三揀四的。這年頭啊，真是父母難為。我想綾兒平日是最信服妳這個大表姊的，妳們從小一塊長大，妳也很照顧她們。才想讓妳幫忙看看，妳不會推辭吧？」
鍾綾又嘟著嘴抗議：「什麼嘛？那些個紈褲子弟，上馬不能武，下馬不能文，一個個軟趴趴的，一點英氣都沒有，我才不喜歡呢！」
丁香笑問：「敢問表妹，心中所想的翩翩佳公子，該是什麼樣的？」
天真的鍾綾認真的考慮起來，含著唇，烏溜溜的大眼轉了兩圈，兩眼發光的回答：「要文武全才、英俊挺拔，有經世之才、胸懷磊落之士，就像~就像~~~」突然停住不說了。
丁香追問：「就像誰呢？」
鍾綾遲疑的說：「我說了，妳可不許生氣喔。」
丁香笑：「說，妳儘管說，我保證絕不見怪。」
有了保證，鍾綾大膽的說：「就像高文奇高大哥！」
丁香一下失了笑容，喃喃道：「像文奇呀！？」
鍾綾連忙解釋：「表姊，妳可別誤會。我只是說像高大哥，可沒說是高大哥。我想世上和高大哥一樣讓人心儀的黃金單身漢一定還有對不對？」
丁香失了神不回話，鍾綾以為她真生氣了，連忙轉向另一位表姊求救，問：「如眉姊姊，妳說對不對？」
如眉擠出笑容來回答：「對！」
聽到這，鍾綾又有話要問了，問：「如眉姊姊，前些時候，表姨爹擺下了個擂台，又比文又比武，要挑選東床佳婿，最後是個京裡來的公子贏了，嗯，聽說這公子不但文武雙全，還精通歧黃之術，醫好了表姨娘的病，這真是天賜良緣。對方上門來提親定日子了沒有？」
如眉再也擠不出笑容，低下了頭，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還沒。」
「還沒呀？」鍾綾很納悶，想了ㄧ會，自己找到了答案，開心地解釋：「我知道了，那位公子是京裡來的王孫公子，婚姻大事是一定要辦的熱熱鬧鬧的，要找個夠份量的媒人，還得準備聘禮，一來一往，總是需要時間的。表姊，這份耐心妳要有。妳看香香姊和高大哥都拖多久了？」
這時丁香抬頭望了如眉一眼，眼神裡飽含著愧疚與不安，祈求原諒。如眉則回以諒解的眼神，勉強牽動嘴角，露出微笑，卻還是掩不過那份落寞與哀傷。
鍾老夫人久經世故，趕緊轉個話題，說：「唉，我們江南習俗，你爺爺走得早，我孤老太婆是不能出去受男賓客的禮的，只能在內院裡和女眷們說說笑笑。綾兒的爹有孝心，知道我愛熱鬧，特別辦了個群英論劍。我對你們三個，可是傾囊相授，待會，妳們可要好好表現，給我掙臉。」
「是，」丁香和鍾綾齊聲答應。
如眉卻不答應，反而說：「姨婆，我不想參加比試。」
如眉從小個姓就比丁香和鍾綾矜持，再加上她不是鍾太夫人一脈所出，所以鍾太夫人也就不勉強她了。
[續第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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