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集
Scene 1
三日後,杰熙的大體火化成灰,昕妮一捧捧、一根根的把屍灰和餘骨收入瓷罐中。
芊錦兩任丈夫,都死於非命,她不禁要問:「天啊!大神祢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考驗?莫非我是個剋夫的不祥女人嗎?」用力搥打著自己。
「額吉,」虎兒見她如此傷慟,只能緊緊抱住她,不讓她傷了自己,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反倒是昕妮擦乾了淚來安慰她的繼母:「額吉,咱們蒙古人有句老話:『人即生墓始形』,人未生就已註死。阿布是回真界去了,他的考驗結束了。我們活著的人也要好好的接受天神的考驗,這樣阿布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才會得到安寧。」
昕妮帶著年幼的弟妹們叩拜父親,祝禱著:「阿布,大英雄成吉思汗說過:『生寄死歸,木落歸本,生於斯即葬於斯。』今天我們離鄉別土,事出倉惶,只好把您的魂魄暫收在這骨灰罈裡。我一定會把您帶回您的生地---達達勒,找大喇嘛問清您的遺志,看您是要灑在江河裡、大樹下,還是留在家裡神龕,永遠的看顧我們,我都會照作。」在這異鄉的葬禮好簡單,不設靈堂,不擺供獻,不穿孝服,不燒金銀紙,沒有哀樂,也沒有親友相送。
虎兒注視著盺妮,這樣樸實的女孩,五官並不細緻,稱不上美女,卻有一雙自信而勇敢的眼睛,儘管遭逢大變,承受至痛,卻未怨天尤人。想起這幾天,裡裡外外,都是她在發落照應,全沒失了體統,對這女孩的堅強與豁達更添了幾分敬意,朦朧的情愫淡淡在心中醞釀。
Scene 2
另一頭,石場主入殮以後,石夫人遵著山西「不熱葬熱埋」的民俗,把出殯日期定在第九天。出殯時間確定以後,若萍依著關係遠近親疏,給親友送孝。出殯這一天,親友、鄰里彙集喪家,祭送奠儀,齊來哀悼。公奠之後,若萍跪拜致禮,然後身背棺木大頭,在眾人的協助下把棺木移出靈棚。
廚娘們一邊準備殯飯一邊低語著:「怎麼沒看見虎兒呢?虧得場主在生時最看重他了!」
另一人回答:「是啊!石家一落了難,虎兒就不來往了,真是現實。」
第三個人說:「話不能這麼說,我聽說啊,那天夜裡死的還有虎兒的繼父,喪家不弔喪,這是習俗嘛!」
第一個人回答:「原來如此,我們錯怪他啦!那五七亡靈回家『省親』,他總該露個臉吧。」
另一人嘆氣:「可憐了若萍這女孩子,也沒個哥哥弟弟,大事小事都得自己扛下!我看這兩天,她忙裡忙外的,瘦了不少,人倒是堅強,長大了不少!」
前頭司儀大聲喊著:「起棺啦!」
若萍雙膝跪倒,手捧燒紙錢的瓦盆,痛哭失聲。
司儀喊著:「摔喪子盆!」
若萍把瓦盆在地上摔破,司儀朝棺木大喊:「場主收錢啦,把所有燒化的紙錢帶到陰間去用啦。」
摔過「喪子盆」,出殯便正式開始了。棺木大頭先是在前,等出了院門後,掉個頭,再一直抬到墳地。原來山西人認為死者躺在棺木中也像人站著一樣,出門頭向前,回首瞻顧家園,表示對人世的依戀;出門以後頭朝後,不再往後看,直奔西天樂土。
大柱在世時,做人很成功,因此長工、鄰近的牧民都來幫忙,三十二人抬棺,浩浩蕩蕩,顯得很氣派。出殯隊伍最前面有開路的,沿途插放路旗,指引死者亡魂;拋撒引路紙錢,買通沿路鬼魂。次為儀仗、各種紙紮,粗、細樂班,若萍扛著引魂幡,幾個牧民扛條凳,然後是牽纜持喪棍的長工,之後是棺木,棺木後跟著的是坐著車轎的女眷和步行的親友。
送殯隊伍到了大路口,有熟識的親友、鄰里在道旁設祭,一行人停靈路祭,鼓樂隊也停下來演奏。
來到村外後,送葬的親朋止步,若萍出來「謝孝」,然後除去棺罩、停下儀仗,只留少數人攜紙紮及祭品隨棺前往墳地。
時辰一到,即刻下葬。
棺木入墓後,陰陽先生擺下羅盤儀定方位(乾—巽位),「頭頂紫金山,足蹬雁門關」,左挪右移,費了一番功夫。然候陰陽先生再安置鎮物:桃弓、柳箭、桑枝、棉花、五穀,再呼喚孝女若萍入墓檢視,往墓內扔「富貴錢」、「富貴饃」。
覆土時,若萍高聲呼喊著父親「爹,躲土啦!」
那一聲高喊清亮又蘊含著某種悲愴,隨著那一聲高喊,一畚箕一畚箕的黃土瞬間掩蓋了棺木…唯有,枯黃的落葉灑落在黃土堆上…
墳丘堆成後,眾人把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墳頭,接著燒化所有紙紮。大家再祭奠一番,痛哭盡哀,然後悄然退出,讓死者永遠安息於此。
大柱子的喪禮排場這麼隆重風光、倍極哀榮。
勝雪站在會場外,因為有「未亡人不能參加葬禮的告別式」這樣的喪葬習俗,她只能遠遠的看著,澎湃淚水奔流而下。
她回想起父母遭逢大禍的時候,她身處異鄉,竟不能送他們最後一程。再見時,只有黃土墳丘一座,她好痛,但是無能為力。如今讓丈夫風風光光的告別這個世界,是石夫人能為他作的最後一件事了。
惟一的遺憾就是虎兒最終還是沒能給大柱「捧斗」!
勝雪納悶著:「我與虎兒的娘同遭喪夫之痛,正應當同病相憐。怎麼她說起話來,不但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更是帶著很深的敵意。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恨,仇恨的源頭是什麼?能讓虎兒的母親數日之間就變得這麼絕情呢?」
Scene 3
杰熙火化之後,芊錦病了好幾天,這幾天全賴昕妮日夜躬親,和顏悅色,隨身侍奉湯藥。
等到病情稍有起色,芊錦便開始唸著遷回大漠的事。
她讓昕妮帶著珊沛佳多作些乾糧,以備路上所需。
虎兒則是帶著康雄獵捕野獸,烤成肉乾,方便長途跋涉。
光有口糧還不夠,身上總得備些銀子才好。
她左看右看,四壁蕭然,家無長物,又借貸無門。
正在犯愁之際,忽然昕妮拿著一個用首飾袋過來了。袋中的物品原來是一枝珠花銀簪釵。
「這是…?」芊錦喃喃問。
「這是我打工的牧場姊妹們湊分子,給我做紀念的。額吉,我們就要回大漠去了,弟妹們還小又路途遙遠,我是想把這首飾典當了,籌些路費。」
芊錦的嗓子頓時熱辣辣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了轉,強忍著沒有掉下來。
「傻孩子,這是人家給妳的紀念品,妳應該好好收著,怎麼能~~~?」
「額吉,就是沒有這枝銀簪子,我也會時時記住她們對我的好。現在不是睹物思人或是觸景生情的時候,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芊錦點點頭,說:「妳說的對,現在不是睹物思人的時候。妳先把簪子收起來吧!這簪子當不了幾文錢的。」
「要當就當這些吧!」芊錦邊說邊從衣箱底部翻出了一個黑檀木小箱子,打開給昕妮看,原來是一副東珠耳環,大如彈子,明瑩圓潤;一塊上品崑崙玉,晶瑩、純潔無暇、無裂紋、無雜質;還有一串燦爛奪目的琥珀項鍊。
芊錦介紹著:「這對東珠是純黑色,天下少有。克罕出生的時候,有個固山達獻給大王作賀禮的。大王一開心,還讓他去管糧倉。」
昕妮疑惑著:「一個固山達怎麼會有舉世罕見的純黑色東珠呢?」
芊錦回答:「我聽大王說這固山達世居松花江,是滿族人,祖上以採珠為業,後來被遼人所逼,才西遷到蒙古來。妳知道嗎?黑龍江流域盛產真珠,那裡的天鵝以珠蚌爲食,食蚌後將珠藏於嗉囊,女真人就訓練海東青捕捉天鵝,再剖腹取珠。」
善良的昕妮聽到「剖腹取珠」,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芊錦隨即取出了崑崙玉放在昕妮的手心中,說:「妳看這塊青海崑崙玉質地細潤、淡雅清爽、油性好,透明度高。這是崑崙玉獨有的一個奇特品種叫『白加翠』,白中帶有碧綠的玉質顏色,紋理細膩獨特,色澤美麗豐富,帶在身上,會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民間傳說崑崙玉還能消災解厄,」
停了一會兒,苦笑道:「也許這就是我跌下山谷,卻能大難不死的原因吧!這是珊妮佳公主出生時,我在青海的大哥送來的賀禮。如今賀禮還在,珊妮佳卻~~~」想起大女兒,眼中依然忍不住泛起淚光。
昕妮想撫慰她的喪女之痛,便說了:「額吉,我從小就沒有母親,您能不能當我的~~~」
芊錦阻止她繼續往下說,拿起那串琥珀項鍊,給她帶上,嚴肅地對她說:「昕妮,妳不能當我的女兒,妳是我的媳婦!巴圖可汗大婚時,把這串琥珀項鍊獻給他的新婚妻子,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如此的相愛,人人稱羨!多年以後,他們的長孫媳結婚時,獲贈此項鍊,作為結婚禮物,他們也都同樣的有著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從此這就成了蒙古王室的傳承。這琥珀具有神秘的魔力,能保佑愛情永不褪色。收下吧!」
昕妮還想推辭,芊錦卻發起怒來,說:「所謂『長者賜不可辭』,想辭也是辭不了的!難道妳想辭去照顧這一大家子的責任?還是妳嫌棄克罕是個瘸子?」
昕妮覺得自己再推拒下去,芊錦一定會大怒,面露感激之色道:「我也知曉額吉的一番心意,辭之不恭,昕妮拜謝額吉!」說著起身往後退了半步行了福禮,終於收下了。
芊錦高興地說:「從前我沒把這些拿出來,就是希望睹物思人。今天聽了妳一席話,額吉才明白我對物太執著了,放不下,所以才會捨不得,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是『人』,不是『物』!明天,明天我就讓克罕陪我下山去,找個好當鋪把它們典當或賣了,最重要的是~是我們一家子,我們一家子回大漠去。」
Scene 4
當鋪很好找,大大一個「當」字藍底白字布幡,迎風飄搖,虎兒一路打聽,直接找到城裡最大的一家當鋪,泰源。
店裡人不是很多。幾個小伙計跑進跑出,不知道忙什麼。店很大,開了好幾個窗口,虎兒選了個窗口,高高的櫃臺後坐著一個乾瘦的老頭。旁邊有個粗壯的漢子似乎在辦贖物,一對母子看來像是他的老婆和兒子在後面等著。
「當什麼?」老頭愛理不理,眼皮也不抬的問道。
「這個。」高大的虎兒將黑檀木小箱子穿過櫃臺小洞遞過去。芊錦本來牽著小兒子在一旁聽著,小孩子沒耐心等,看到旁邊有年紀相仿的小男孩,掙脫了母親,找玩伴去了。那小男孩從口袋中掏出了小陀螺,兩人就在空曠的一角玩起來了。
乾瘦老頭漫不經心的打開黑檀木小箱子,口內嘟囔著:「失票無中保不能取贖……蟲咬霉爛各聽天命…..古玩玉器周年為滿……」
這些碎話在他看到首飾後,猛地收住了,差點咬掉舌頭。
「這…這…,」乾瘦老頭瞇起眼,手微微抖著捻起東珠耳環。純金扭索,花紋很細緻,墜著一對淚形珍珠,他如同見到了什麼奇珍異寶,不住的翻來覆去的細看。
「怎麼有問題嗎?」虎兒看到了,有些不解的問,心裡有些敲小鼓,「阿彌陀佛,母親把壓箱寶都拿出來了,千萬別出事,別叫人認出了我們的來歷。」
「你哪裡得來的?」乾瘦老頭終於問出了讓虎兒害怕的話。
「你管我哪裡來的!」虎兒鼓起勇氣瞪眼道,擺出不耐煩的樣子,「收不收?不收我找別家去了。」
乾瘦老頭隔著櫃檯瞇著眼打量他們幾眼,才笑瞇瞇的說道:「收,收,自然要收…這個真是你的東西?」
「不是我的,是你的不成?」虎兒有些急躁的道。
嚯,這瘸子脾氣不小。
乾瘦老頭呵呵笑了笑,又開始轉著耳環看,不時揉揉眼,似乎是覺得自己看花了眼。
「怎麼了?」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在內響起。
隔著櫃檯,虎兒看不到什麼人出來了,但見那老頭轉身向後。
「東家…」老頭的聲音變得恭敬。
「怎麼了?」男聲問道。
「您瞧這個…」,老頭的聲音低了很多。
虎兒豎著耳朵聽,內裡一陣靜謐,繼而男聲似乎低呼了一聲。
「竟然是東珠?還是純黑色的,光澤高…」
「是什麼?」虎兒沒聽真切,往櫃檯前使勁湊,傾身往內看。
老頭身旁站著一個棗紅緞面袍子男人,側著身子,內外光線明暗不同,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紀。
「喂,你們懂不懂規矩…」虎兒敲著櫃檯喊道,「典當之物沒成交之前,不能離開主人的視線!」
此時芊錦也開始緊張起來,萬一叫人認出了這些東西的來歷,那……。
她不安的看了兒子一眼,虎兒會意。
「喂!」虎兒再一次拍了拍櫃臺。
那個棗紅緞面袍子的男人整個轉過臉來,隔著櫃檯木條,認出虎兒那種細長眼高顴骨的蒙古特徵。
虎兒目光裡溢滿了驚恐、焦急、不安以及無助。
「年輕人,你要當這些?」他開口說話了,舉步走了過來,目光始終迎視著虎兒。
到這個時候,虎兒就看清了他的面容,耳輪很大,面色紅潤,下巴上還有顆長毛的痔,單眼皮,嘴角微帶一絲客氣而又疏離的淡笑,年紀大約五十多歲。
「年輕人急著用錢?」他又問道。
「不然我上當鋪還做什麼?」虎兒想快點結束,故作不耐煩的說道:「值多少?快點!」
「老宋,貨還不錯,給年輕人一個好價錢吧!」當鋪大老闆把生意交回給掌櫃處理。
「年輕人,你是活當還是死當?」掌櫃進入工作狀態,瞇著眼問道。
虎兒暗忖,母親這麼多年顛沛流離,生活困頓,都沒拿出手,這些寶貝一定對母親有相當大的意義!
「活當。」虎兒紅毫不遲疑的答道。
「兩件首飾共計十兩……」掌櫃說道。
「十兩?」虎兒怒從心起,這當鋪果然是坑人的地方,這是蒙古王室大妃配戴的首飾,起價居然這麼低!
「不當了!」虎兒忍著怒氣,踮腳就去扯自己的黑檀木小箱子。
「哎?年輕人,別激動啊?」掌櫃忙按住小箱子,笑瞇瞇的問道。
「你給的價太低了…」虎兒心頭撲通直跳,沉著臉回答。
掌櫃撲哧一聲笑了。
「年輕人,」掌櫃也不急也不惱,笑瞇瞇的舉起那塊崑崙玉,「這塊玉的質地還不錯,然而這手工只是一般….而這副耳環……做工也不怎麼,只是純黑色的珠子比較難得而已,年輕人,我給你十兩也就是看在這個珠子上,還有,當鋪的規矩你懂嗎?」
虎兒有些喪氣的搖搖頭。
「足十當五,贖時一個月扣一分利,你這些首飾就是價值再高,我也不肯能全額給你不是?畢竟你是活當,不是賣……」掌櫃慢條斯理的說道。
一面轉動著玉墜子,將虎兒的神情盡收眼底,「年輕人,講價也要看看時候是不是?」
掌櫃含笑道:「這樣吧!我給你抬個價,十五兩吧。」
「老宋,」裡內的當鋪大老闆從陰暗處出了聲,「一口價二十兩,收了它。」
虎兒很遲疑,盤算著不出聲。這時裡頭的當鋪大老闆又走了出來,說:「要不年輕人你乾脆賣斷,我給你五十兩。」
虎兒有些心動了,用蒙古語低聲和母親商量著,旁邊窗台的漢子此時已經取回了典當的物品,警覺的聽著母子交談的內容。
「行了,」虎兒獲得芊錦的同意,正要完成這筆買賣時。
「二百兩,」旁邊窗台的漢子替他喊了價。
「什麼?」虎兒心頭一驚。
那掌櫃卻依舊不緊不慢的說道:「五十兩,這可是東家開口才有的面子…」
「什麼東家的面子!誰的面子,大家心裡都清楚。二百兩,快點,給錢吧。」旁邊窗台的漢子拍著櫃檯,不耐煩的打斷他。
掌櫃笑道:「這位爺,看來你也是內行人。」
漢子說:「這東珠是極品,女真人朝貢給天朝的等級,夠格鑲在朝冠上的。這個玉墜子也非凡品啊!若不是這位兄弟一時落魄,你們就用二百兩黃金也買不到。」
此時當鋪大老闆哈哈笑道:「物在原主手為物,物入盜者手為贓物,物入當鋪中為當!」
語鋒一轉,尖銳的問:「既是如此珍貴的寶物,瞧他那模樣,倒不像富貴人家落魄…,你說這年輕人從哪裡弄來的這麼些個金貴物件?」
不懷好意的瞧著虎兒,冷笑道:「我要報了官,你們……非偷即盜!」
虎兒一聽說要報官,唰的白了臉色,當鋪大老闆見他這樣,更認定他有隱情,便說:「二十兩白銀,賣斷。出了這店,就沒這個行情了!」
漢子見自己一番仗義執言反而壞了虎兒的買賣,先是用要噴火的怨恨眼光射向當鋪大老闆,那當鋪大老闆倒是老神在在,從鼻孔裡哼著氣,冷眼瞧著他們。
漢子覺得很對不住虎兒,搓著手,脹紅了臉連聲向虎兒道歉。
虎兒倒是不在意,說:「沒事的,大哥。府城這麼大,我們另尋那識貨的商家就是了。」
快手快腳的收回東西,帶著母親出了泰源當鋪。
那漢子也帶著老婆、兒子一起出來。
裡頭的人還不忘尖酸地丟了一句:「一群蒙古廢渣!」
漢子氣的想回頭理論,卻被老婆按捺住了,一行五人悶悶的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虎兒想打破這沉悶的氣氛,便用蒙古語問:「這位大哥也是同胞?敢問大名。」
漢子聽見熟悉的鄉音,親切感油然而生,呵呵的笑著說:「我叫貼赤那,這是我妻子埃蘭。我們是去河北安國藥市賣藥材的,去時路上盤纏不夠,才在那家黑店當了東西,幸運賺了點小錢,回程來贖,想不到因此遇見了同胞。」
虎兒說:「我叫克罕,這是我母親。我們想回大漠去,缺了盤纏,所以才……」
貼赤那說:「我們原也是大漠的蒙古人,嘉衡大王遇刺的時候,蒙古動亂,我們怕被牽連,才遷到了青海,平時在礦坑採玉,蟲草季時採些蟲草為生。」
聽到了亡夫的名字,芊錦倏地震顫了一下。
虎兒查覺到母親的不安,換了話題說:「我看大哥對玉石真珠也頗有研究,也許可以改行做珠寶生意。」
貼赤那不好意思的說:「小兄弟見笑了!上等的崑崙玉原產地在青海,我在礦場挖玉的時候,幾個前輩教過我一些辨玉的常識而已。至於真珠,那還真是我家傳的。我祖上世居松花江,是滿族人,以採珠為業,天祚年間被遼人所逼,苛政猛如虎,才西遷到蒙古,原也是牧牛牧馬圖個溫飽。我父親獻了一對東珠給嘉衡大王,換了個固山達的職位,專管軍務供給,我們家族還重操舊業,從老家進口些東珠,賣給蒙古人,一家子過得還算不錯。後來…」
「後來怎麼了?」虎兒好奇地問。
「後來一個大雷擊中倉庫,把大王準備南征的存糧燒毀大半,我的叔伯父祖都被大王一刀砍了,家產充公,我們兄弟姊妹都被編成奴隸,從此家破人亡。咳,天火是天災,嘉衡才是人禍。」
虎兒忍住反駁他的衝動,繼續聽下去。
「後來我才知道,大王早就覬覦我家的真珠很久了,才藉機抄滅了我們一大家子,沒收我們的家產,可憐我全家十五口人命,只為了幾顆珠子!你說嘉衡是不是個暴君?」貼赤那悲憤地兩手握拳,兩眼通紅。
虎兒不知如何回答,低頭默然無語。
芊錦大受震撼,她十三歲就于歸嘉衡,在大帳之內,他就是她的夫、她孩子的阿布;大帳之外,他就是她的天、蒙古的大王。她年輕時所聽到的盡是對嘉衡的歌功頌德,沒想到,自己敬愛的夫君,居然是他子民口中的暴君。
「無怪乎大王死後,二十萬大軍那麼容易就歸順了,幾乎沒有激起什麼漣漪。」芊錦想得出神了。
虎兒和芊錦的沉默被貼赤那熱情的招呼打破了。
「小兄弟,這麼巧在這居然遇見你!」
「貼赤那大哥,你從河北回來了?買賣順利吧?」程聚也很開心。
「還好,還好,託福,託福。上次承你幫忙,怎麼樣,讓我請你喝一杯吧?」
「好啊!小弟弟,這請你吃。」程聚掏出了一大包糖炒栗子,遞給小男孩,埃蘭推著兒子要他說謝謝,才准收下。
貼赤那的兒子收了糖炒栗子,躲到一邊,和剛認識的小同伴分起零嘴來了。
程聚這才注意到貼赤那旁邊的另ㄧ對母子,又是一陣驚喜,原來也是有著一面之緣的舊識,「虎兒哥哥,」他學著若萍稱呼虎兒,問:「你們是一路的啊?」。
貼赤那熱情的解釋:「我們是同鄉,剛剛才碰到的。」
程聚笑道:「哇,他鄉遇故知,真是難得。」
貼赤那爽朗的大笑:「說得好!就讓大哥請兩位小兄弟和伯母吃頓午飯吧。」
程聚知道貼赤那每一分錢都是血汗換來的,不願讓他荷包大失血,卻也不願拂了他的盛情,便說:「大哥作東,小弟豈有不從?小弟在此待了數月,知道有間小館子,裝潢不起眼,菜作的卻很道地,就讓小弟引路吧!」
席間,虎兒看程聚如數家珍的點著菜名,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想著「程公子和若萍不知道共飲共食了多少回?這一道道私房小吃都是若萍的最愛,咳…」
他的愁思又被熱情的貼赤那打斷了,三個男人、兩個女人豪邁的舉杯互祝安康,場面十分熱絡,就連兩個小奶娃也在桌下玩得很開心。
酒過三巡,話匣子就打開了。
貼赤那對程聚說明自己和虎兒相識的經過,連帶氣憤的數落著當鋪老闆的奸詐,微醺的程聚也聽的氣憤填膺。
末了,他說:「虎兒哥哥和伯母若是不嫌棄,可否把東西給小弟看看?下個月十五,就是家母四十歲大壽,小弟想送她一件首飾作為賀禮。」
虎兒母子把首飾拿給程聚鑒賞,他其實也不太懂,只是看著喜歡,又想幫助虎兒母子,便一口氣應承用五百兩買了兩件飾品。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貼赤那看看時辰,一定得趕路了,便向眾人告別,帶著妻兒離去,剩下虎兒母子和程聚也要散攤了。
程聚問:「虎兒哥哥和伯母可是要家去了?小弟順路,送你們一程吧。」
虎兒問:「程公子可是要去石家牧場?」
程聚回答:「正是。」
虎兒用蒙古語和母親商量了一下,芊錦搖著頭,表示反對接受施捨。
虎兒無奈正要推辭時,身邊的小娃兒吃飽玩得累了,想睡了,哇哇得大哭起來。
「不哭,不哭,哥哥疼你喔!」虎兒哄著他。
程聚看虎兒的小弟約莫才三四歲,臉上有些瘢痕,那是被冷風刮出來的傷口,鼻子下掛著兩行清鼻涕。
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他主動的勸芊錦:「大嬸,天這麼冷,讓我用馬載小弟弟一段路吧!」
看到幼子這樣受苦,作母親的也不好再拒絕程聚的好意,勉強點了頭,欠了身表示感謝。
出了店門,程聚把馬牽過來,虎兒把小娃兒抱上了馬背。
小娃兒上了馬,立刻緊抓著馬鬃,穩坐在馬背上,兩條小短腿還不住踢著,稚嫩的嗓音「駕」的催促著馬兒。程聚抓緊韁繩,笑了,說:「小弟弟厲害喔!這麼小就會騎馬,將來一定也是馬術高手。」
程聚請芊錦也上了馬,自己在前頭拉了韁繩,虎兒扶著馬身,一行人緩步徐行,回到了柴屋。
半路上,程聚沒忘記停在太原最大的錢莊,信元號,提領了一些現銀和銀票交給虎兒母子。
「虎兒哥哥,信元號是大銀樓,連在內蒙古都設有分號,和其他小銀樓也有互助往來,兌換很方便。我把五十兩換成現銀,其餘的四百五十兩分成小額的銀票共十五張,你們用起來才方便。」
程聚的細心體貼贏得了芊錦的好感,她突然很想送他一份禮物,於是操著生硬的漢語問:「請問公子成親了沒有?」
程聚有些詫異,搖搖頭說沒有。
芊錦再問:「那有喜歡的女孩子沒有?」
程聚帶著笑意,大方的承認了。
虎兒聽到這答案,臉色頓時暗了,有幾分的落寞。
芊錦沒去理會長子的情緒,繼續說:「公子如此俊秀,想必那幸運的女孩也是位美女?」
程聚的笑意更深了。虎兒喪氣地低著頭,默然無語。
芊錦高興地說:「所謂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老身有套不錯的頭飾,正是這樣的好東西,才配得上公子的紅粉知己。」
原來此時芊錦尚不知眼前這位公子就是程聚。
程聚很開心,但禮貌上總要推辭一番,「那怎麼行?」
芊錦堅持著。
虎兒收拾了心情,幫著勸:「程公子不用客氣,我額吉是真心要交你這個忘年之交。你先別忙著推辭,至少先看看東西嗎?」
既然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程聚也不好再推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