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
Scene 1
滿懷心事的虎兒黃昏時分回到了家,見到家裡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年歲和自己相當,一身粗布棉衣,長的寬額大臉,結實粗壯,母親替他引見:「克罕,這是杰熙叔叔的大女兒---昕妮,今兒我們才從符家牧場把她贖回來的。」
昕妮早從父親口中得知這是落難的大王子,立即五體投地,參拜起來,虎兒連忙說:「別這樣,別這樣。」母親在一旁勸著:「從此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以後以兄妹相稱,這等大禮就免了。」虎兒順勢牽起了昕妮,看她手上滿是厚繭,還有燙傷的水泡瘢痕,十分不捨,知道這女孩吃的苦決不在自己之下,「同是天涯淪落人,卿須憐我我憐卿,」一份憐惜的同情心油然而生。
用完晚膳,芊錦體貼的讓丈夫和繼女帶著較小的兒女們共敘天倫,自己在廚房裡洗洗刷刷,大兒子乖巧的自動過來幫忙洗碗。母親見兒子落落寡歡,料想兒子一定是在牧場裡受了委屈,問:「克罕,真對不住你,昨兒讓康雄半道上把你攔了下來,沒讓你和石姑娘去廟裡祈福,石姑娘沒怨你吧?」
「娘,若萍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兒子不願意母親對心上人有誤解,連忙澄清。他雖然說與母親相隔多年不見,對母親的依戀仍深,心裡的委屈也只能對母親說了:「再說若萍一見了程公子,就把我給忘了。」
「程公子?哪裡的程公子?」
「程公子的父親就是那日救了若萍的人,人家可是京裡來的大官!」
「喔~大官哪?有多大?名號很響囉?」
「程公子的父親名喚程皓,是工部侍郎。」
「啷」,ㄧ個瓦盆從芊錦手中滑落了地,她臉色發白的確認,「什麼?你說什麼?他叫程皓?」
克罕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反應這麼大,「額吉,您怎麼了?程公子的父親是叫程皓沒錯。」一邊說著一邊要蹲下去把破盆撿拾乾淨。
「別~別撿了,你去請杰熙叔叔過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杰熙和芊錦夫婦兩刻意避開了孩子,商量著。
杰熙:「這一定是大王顯靈,讓仇人送上門來,好叫我們替他報仇。」
芊錦:「或許是同名同姓的,我們可不能誤傷了無辜,還是先確認一下的好。你看這事要不要告訴克罕,讓他跟著你去?」
杰熙:「先不要,一來我們也還不能確定,二來王子對石姑娘用情很深,程皓又救過石姑娘,我怕他左右為難,還有嗯~~~,王子行動不利索,他去了,反而是個累贅。」
芊錦不以為然,「殺父之仇、毀家之恨,作兒子的哪有什麼好為難?」想了一會,說:「不過你說的最後一條,是有點道理。唉!一個好好的孩子,竟會落下殘疾,我想起來就心痛。」
杰熙:「今夜我先去太原會館探一探,如果証實這個程皓就是當日策反鐵山的人,有好機會,我一刀結果了他,挖出他的心,遙奠大王在天之靈,要是沒機會,咱們再從長計議。」
芊錦:「好吧,不過你得千萬小心!」
杰熙:「嗯,我會小心的。」
背著箭袋,繫上彎刀,那一夜,杰熙下了山。
Scene 2
那一天,程聚回到了太原會館,父親已經去視察渠道了,他偷偷摸摸的想溜進房裡,換套衣服,卻被母親叫住了。
母親劈頭就是一套聖人之言的訓示:「孟子曰:『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再接著數落:「聞家是三大世家之首,聞太師桃李滿天下,獨生孫女兒看上了我們家,你還不知感恩?莫非這樁婚事還委屈你了?和來路不明的女子牽扯不清,這是世家子弟能幹的事嗎? ...」
程聚被訓的心有不服,正待辯駁幾句,卻聽到母親說聞大小姐一怒之下已經回京去了,心中大樂,也就甘心的虛與尾蛇、唯唯諾諾應付母親幾句,哄得她氣稍稍消了,才得脫身。程聚換衣服時,想起那皮袍還在石家,嘴角揚起了笑意,得意的想著:「戲本中多是小姐花園贈金,今日我卻是公子山道贈衣,也不失為一樁美談。」隨即又想起石夫人今日的態度,不禁皺起了眉,「這其中似有隱情!」程聚左思右想,滿懷的疑惑,「嗯,阿爹見多識廣,我不妨說給他聽聽。」一念既定,忙又策馬趕去工地。
此時,汾河東西大渠即將貫通,工地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肩挑背扛的民工。工地旁高處一座臨時搭建的棚子裡,有幾張沾滿灰泥的几案,上頭置放著施工模具和圖樣。程皓身上沾滿灰泥,正在几案前翻看施工圖樣,頭也不抬地的對一旁的知府呂紹民說:「看樣子,不到半個月,渠道就能竣工了。」
知府呂紹民說:「回大人的話,河道總督王大人看過日子了,下個月既望是吉日,王大人已經請旨放水了。」
程皓十分興奮,說:「好極了!到時本官要會同河道總督一同放水,來個開閘趕潮,縱馬追逐奔湧而下的潮頭。」
話音剛落,達達的馬蹄聲近,程聚俐落地翻身下馬,疾步走至程皓面前,拜曰:「父親,孩兒來遲了!」再向知府呂紹民作揖,說:「呂大人辛苦了!」呂紹民作揖回禮。
程皓看見兒子來了,益發開心,指著外頭的工地說:「聚兒,你來的正好,下個月既望就要開閘放水了,這幾個月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程聚也很興奮。
程皓走出棚子,程聚連忙跟上。
程皓居高臨下,指著渠道說:「大渠一通,為農旱可灌溉、雨可排澇;為商行舟上可通忻州,下可接運城,匯入黃河。」用心地教導兒子,繼續說道:「國家要強,要藏富於民,要以農為本、以商為魂,不可偏廢。重農而輕商,則民不富;重商而輕農,則國不強。」程聚虛心地聽著父親的教導。
父子兩人忙了一整天,才回到會館。會館總管來報告說程夫人去赴李總兵的晚宴了,原來總兵夫人史學敬正是程夫人的親妹妹。姊妹倆多年不見,自然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所以今夜要留宿在總兵公館。
晚飯後,程皓說要到書房讀讀書,他前腳進了書房,程聚後腳就跟上了,獻上了一瓶上品的竹葉青酒。
程皓輕搖著酒杯,酒液金黃微翠,輕嚐一口,口感柔綿微甜,清涼幽香。開心地:「嗯,昔日北周庚信在《春日離合二首》詩中曰:『田家足閑暇,士友暫流連。三春竹葉酒,一曲昆鳥雞弦。』邊品竹葉酒,邊彈琵琶,何等愜意啊!今日無琵琶,卻有白玉笛一把,聚兒可願為父親吹奏一曲?」
程聚見父親興致高昂,當下便運氣吹笛,手指在孔洞中靈活移動,一陣清越悠長的笛音漸起,那是李延年傳下的樂府《梅花落》。
微醺的程皓聽著玉管綿綿吟唱:「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盪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風飆,徒有霜華無霜質!」隨著樂音,逐漸走入忘我的佳境,心思盪回了那年在梅家牧場,梅樹枝枒上才冒出了一顆顆米粒大小的花苞,自己橫吹玉笛,那人目作橫波秋水,眉似黛色春山,盈盈的笑意比竹葉青酒更醉人。
「勝雪!」程皓忘情呼喊。
笛音停了,程聚驚訝的問:「爹,您剛叫誰來著?」
程皓回過神來,「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位故人而已。」
程聚大著膽子問:「那位故人可是爹的紅粉知己,芳名梅勝雪?」
聽到這名字,程皓目中突地流下淚來,轉過身拭淚,道:「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程聚見父親神色間帶著一分無法掩飾的悲哀與憂鬱,不忍再瞞下去,決定全盤豁出:「爹,石姑娘的母親閨名就叫梅勝雪。」
「什麼?」程皓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確認,「你說的是真的?」
「這是石姑娘親口告訴我的。」
程皓心中的謎團終於理清頭緒了,「那麼多的巧合---相似的容貌、相同的馬笛,原來~~~。」程皓再一次吶喊出這個名字「勝雪!」乾裂了快廿年的心田終於等到了甘霖,他不能再錯過,ㄧ把抓著兒子的手,激動地問:「快,告訴我,勝雪住在哪裡,我要去見她。」
程聚倒還保有幾分理智,他委婉的點出問題:「阿爹,您不能這樣上門去,當日的梅姑娘如今已經是石夫人了。」
這話如當頭棒喝,程皓醒了,思量著「是啊!當年梅家大火或許是誤傳,唉,當年我怎麼就沒想到親自來看ㄧ看呢?但是勝雪改嫁,還有了個女兒,卻是鐵錚錚的事實。若萍的年紀與聚兒相當,難道當年ㄧ別,不到幾天,勝雪這麼快就琵琶別抱?不,不會的。勝雪不是個見異思遷的女孩子,一定是為環境所迫,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另適他人。」
程聚看著父親苦思良久,開口打斷了他,「阿爹,我還有ㄧ事不太明白。」
「什麼事?」
「阿爹與石夫人既然是舊識,為什麼石夫人ㄧ知道我是您的兒子以後,對我態度丕變,激動到幾度昏厥?」
「真有此事?」
「嗯,我覺得石夫人好像不太喜歡我和若萍太接近。」程聚把兩次到石家牧場的情景一五一十的描述給父親聽。
程皓再度陷入了沉思,兒子描述的話語在他的腦海中和其它線索慢慢交織,這「不得已的原因」答案呼之欲出,他心頭猛然ㄧ驚,顫抖的問:「聚兒,你和~和~和若萍沒~沒~沒有肌膚之親吧?」
程聚沒有料想到父親有此ㄧ問,唰的紅了臉,「當然沒有啊!若萍姑娘冰清玉潔,孩兒怎敢冒瀆玉人?」
程聚呼了一口氣,放下了心,再追問:「你和若萍相處的時間多,她可曾告訴過你她的生辰八字?」
程聚不好意思的回:「唉呀,爹!若萍是個姑娘家,怎好隨便告訴別人她的生辰八字呢?這一步得等到納采、問名吧! 」
程皓雖然失望,但兒子說的有理,他也不好再深究,嘆了口氣,揮揮手說:「我醉欲眠卿且去,你下去休息,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程聚無可奈何向父親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間去了。
程皓趕走了兒子,剩下滿室靜寂,兒子方才的話還迴盪在他耳裡「阿爹,您不能這樣上門去,當日的梅姑娘如今已經是石夫人了。」他自飲了一杯、兩杯、三杯,…,不知不覺一壺酒就見了底。酒精催化著他不安的情緒,他立起身來滿室繞行,越走越快,大冷天裡居然出了一身熱汗,一個不覺的身趔趄,不覺的醉模糊,砰!腰撞到了桌子的角上,他摔倒在地。乓!散亂放在書桌上的一疊書經他一撞,散落到地上。啪!一包物品直直砸落在他的面門上。他倏然驚醒,撫著被撞疼的鼻梁,慢慢地坐起身來。那包物品,原來是碎玉殘片,經此一撞,又添了好幾道裂痕,有些邊角甚至被撞缺了。他心疼又內疚的拾掇這些碎片,心痛至極,無力地倒在地上,哇的一聲,仰臉向天嚎啕大哭起來,好久沒有如此狂放的宣洩自己的感情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艱難的抱著那包碎玉殘片起身,扶起被撞倒的凳子,坐下,他把最大的一片碎玉放在手中,那暖玉觸感光滑細膩,先涼後溫,油潤亮澤,手感溫潤。那暖玉久經人手盤摸把玩,變得油油的,就像要流出油脂一樣。
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寒冬清晨,起床起的猛了,突然倒地,就此中風偏癱,在床上躺了五年。那一天,親娘顫抖著拿出這包碎玉,雙唇抖動著,用沙啞的聲音,咿咿呀呀的,要告訴他什麼,可惜他一句也沒聽懂,母親又急又慌,一口痰湧上來氣沒接過,頓時便軟軟的倒了下去,就這樣帶著祕密遺憾的走了。父親走近床邊,含著淚闔上母親睜大的雙眼,把碎玉當手尾錢給了他,叮囑他好好保存。三年後,當他整理父親遺物時,找到一封密緘的父親親筆遺書時,母親的祕密才曝了光。遺書上,父親叮嚀他若是有緣再到塞外,必定要到生父墳前祭奠,聊慰孤魂,最好能讓他落葉歸根。
想到這,程皓更傷感了,他紅著目眶,自慚愧疚著「犢情未報兮,愧也罪也。生父遺骨無處可尋,聊慰親恩能幾多?」再想起母親,「唉,當年阿娘的一顆心,擺盪著在兩個男人之間,承載了多少愛與恨呢?」回想今日,心痛著「如果,如果若萍真是我們的女兒,那~~~,那~~~那勝雪今日心裡的苦,恐怕不在母親之下!」怨恨著自己:「程皓啊,程皓,你枉讀聖賢書,失信在前,背義在後,對上不能回報親恩,對下任憑妻女飄盪,作人何用?」
程皓心中有太多的牽掛和愧疚,他沒法再多想,信手將碎玉揣入懷中,想出去走走,推開房門,只感覺眼前一花,一個黑影如落葉般飄落在他眼前,接著一個聲音就在他的耳邊響起,問:「閣下可是程皓,程瑋大人之子?」
好久沒有聽見有人直呼父親的名諱了,程皓驚問:「閣下是~~~?」邊問邊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材矮壯的男子。那男子定定的望著他,像是在程皓臉上尋找著什麼,是熟悉的面容嗎?
一會,那男子回:「我叫貼赤那。你自然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不,該說是認得鐵山隊長。」
聽到鐵山的名字,程皓更是大驚,追問:「你到底是誰?」
貼赤那回:「程大人不必驚慌,我沒有惡意,今夜只是送故人回家而已!」
程皓驚魂甫定,問:「故人是誰?」
貼赤那解釋:「鐵山隊長是我的恩人,我的父親是當年嘉衡大王帳下管穀倉的小糧官,有一天天火擊中了糧倉,把存糧燒個精光,嘉衡大王大怒,揮刀連斬了管糧倉的十五人,他們的牛羊家產全數充公抵罪,家眷沒入,成了官奴。我們這些男孩子被編入禁衛隊作雜工,常受鞭笞,又吃不飽。鐵山隊長可憐我們無辜受累,用自己的薪俸養了我們好幾年,又教我們防身之術。後來他要刺殺大王的前幾日,託人把我們帶往青海,把所有的積蓄全給了我們。我和幾個兄弟覺得怪怪的,偷偷的留下來。後來他曝屍荒野,我們趁人不注意,把他的屍骨撿了回來,趁夜火化了,收在骨罈裡。」
程皓這才注意到貼赤那背了個罈狀物,貼赤那解開包巾,把它卸下,繼續說道:「有一天我偷聽到有人通知他說程瑋的兒子程皓來了,那人走了以後,鐵山隊長很激動,連灌了好幾罈酒,吐得很厲害,我去照顧他,他太醉了,哭著求我說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把他的屍骨交給程皓,送回家去。他酒醒了之後,絕口不提此事,我知道他一定有苦衷,我也不問。我們蒙古男兒,最重信用,今天我終於可以履行我的諾言了。」
程皓莊重的捧過骨罈,清了桌面,慎重的輕放在中央,心香膜拜祝禱了好一會,才對貼赤那說:「壯士義舉,程某感激不盡,永銘腑內。」從書桌抽屜中,拿出了一張銀票,雙手呈上。貼赤那堅持不肯收,說:「我們兄弟早就認鐵山隊長當義父,當初我們還小,全靠義父周濟我們,現在我們大了,難道連這點事,都不能辦嗎?程大人,快收回去,否則就是看輕了我們兄弟。」
程皓二話不說,收回銀票,雙膝一跪、雙手肘著地、頭額觸地頂禮,用最尊貴的大禮拜謝貼赤那,貼赤那連忙回禮。一會,貼赤那告辭離去。程皓送他出了會館大門,陪他走了一大段路,只為了多聽一些生父在世的點點滴滴,到了分岔路口的小茶棚,貼赤那再三請他留步,程皓才聽話的停下腳步,卻猶自愣愣的站著,望著他遠去,渾然不覺危機逼近。
原來杰熙早已先一步潛進了會館,只是會館房間眾多,他一下找不到,正在遲疑之際,卻讓貼赤那搶了先,也因此幫他驗名了程皓正身。他往昔在樹林裡打獵,早已熟練了跟蹤、潛行的技巧,因此他一路跟在兩人身後,後者卻一無所覺,這一夜,兩人ㄧ句句的對話都讓他聽得明明白白。
夜涼如水、皎潔的銀月灑落一地的昏黃,程皓踽踽徘徊月色下,他疲憊的輕嘆:「長輩們的故事都落幕了,曾經多少依戀和心碎,如今只餘惆悵。而我與勝雪呢?難道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嗎?」
高踞在一旁大樹上,杰熙挺直脊柱,伸展上肢搭弓開弦,只待「颼」的一箭,另一篇故事就此了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