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十六集
Scene 1
那一夜若萍雖然還是不放心，卻也不願讓程聚笑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好勉強答應了。推開了房門，晉陽旅社果然不愧是太原最大的旅社，一等上房中桌椅俱全，床鋪如新，稀奇的是還有古箏琴桌，上有小香爐。大圓桌用錦緞鋪面，圈椅上則是厚絨布作墊，程聚點亮了銅製的煤油燈，熒熒之光驅散了一方黑暗。兩人玩了一天，都有些乏了，便圍桌而坐。程聚拿起茶壺，卻是空的，笑笑對若萍說：「妳且稍坐，我到茶水間去沏壺熱茶。妳想喝什麼？」
若萍回：「嗯，剛喝過了普洱，來點青茶好了。」
程聚問：「青茶啊，是要雀舌、雪芽、雨花、毛峰、白針、還是銀毫？」
若萍回：「你說的這些都是蘇杭、金陵一帶的名茶，這些茶都採自嫩心、嫩芽，不適合用壺來沖泡，最好用蓋碗、蓋杯來沖泡，放入幾片茶葉就夠了，沖入熱水，蓋上蓋子，等個一會兒，當茶葉吸飽水沉下碗底，就有一杯甘、純、香的茶可以喝了。」
程聚笑：「哇！小姐雖然長於深山之中，卻精於茶道，可比唐僧皎然『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若萍笑著輕推他：「你真是貧嘴，專說這些討女孩子喜歡！舌燦蓮花的，還不知攪亂了多少少女心呢？」
程聚指天為誓，說：「小姐不必懷疑，小生已認定除石若萍之外，此生不作第二人想。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
若萍被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想輕咳一聲掩飾過去，只是這細微的神情並未逃脫程聚的眼睛，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玉墜，雙手呈上，說道：「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程聚看若萍眼眶微濕，心頭砰砰直跳，閉住氣等著若萍來接那一句：「願結同心，不離不棄。」
不料若萍沉吟了片晌，竟起身慢悠悠的走到窗漏前，「噢！下雪了。」負手欣賞著這早來的初雪。
程聚有些失望，默默收回玉墜，走到她身邊，並肩而立，窗外黑夜裡雪花紛飛，試探地握緊她的手，她也不避，任那溫柔在手心流轉。
有頃，若萍如大夢初醒，抽回手，打了程聚一下說：「诶，你不是說要去泡茶嗎？」
程聚嚇了一跳，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是，謹遵懿旨。」轉身推門泡茶去了。若萍在房內怔了一會，走到琴桌前，信手彈來。琴聲輕快流暢，宛如梁上燕語呢喃，在羨鴛鴦戲水。
片刻，程聚端了兩杯蓋茶回來，走到門口，聽到琴聲，頓時停住腳步。琴聲中透露出少女情懷，程聚細加揣摩，「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認定好事將近，很是開心。又聽了一會，沒那麼肯定了，他感到惶恐，彈琴之人似乎還在探詢中還在尋找中。「她在探詢什麼？尋找什麼？剛才她為什麼不肯接下玉墜，難道說她心裡還有別人？」他思忖有頃，竟然沒注意到琴聲已經停了，一雙玉手推開窗來，喚他：「快進來呀！天冷，愣著幹嘛？」
程聚嚇了一跳，連忙收攝心神回答：「喔！在這聽琴呢。小姐琴聲泠泠，有如天籟。」
若萍輕啐了一句：「油腔滑調，信口成章，還不快進來！」
兩人邊品茗邊聊天，小口小口的啜著茶。突然程聚說：「我們來行茶令，好不好？」
「什麼令?」若萍聽不懂。
程聚解釋：「茶令流行於江南。飲茶時以一人為令官，飲者皆聽其號令，令官出難題，要其他人解答或執行。如果做不到者，就以茶為賞罰。這樣吧，我們以茶為題好了，出題的人要先吟出與茶有關的詩句，方能命題。」
若萍說：「我讀過陸遊《郊蜀人煎茶戲作長句》，讓你從詩句中猜出烹茶的方法，可以嗎?」
「可以!」程聚答。
若萍悠揚著聲調：「午枕初回夢碟度，紅絲小皚破旗槍。正須山石龍頭鼎，一試風爐蟹眼湯。」略頓了頓，問：「請問這是茶的烹飲方法的哪一種？」
程聚回：「嗯，烹茶之法，唯蘇吳得之。以佳茗入磁瓶火煎，酌量火候，以數沸蟹眼為節。這是煮茶法。」
若萍笑：「程翰林博學多聞，小女子好生佩服。該公子出題了！」
程聚想了一會，有了，說：「北宋黃庭堅《滿庭芳》詞有『碾深羅細，瓊蕊冷生煙。銀瓶蟹眼，驚鷺濤翻。』這是哪一種？」
若萍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那分呆萌可愛的模樣讓程聚忍俊不住，低聲笑問：「妳不是一向很聰明？很能自做主張的？怎麼一下變笨啦？」眼裡是深不見底的情意，他又抿唇笑了笑，伸手輕捏她的臉頰。
「唉呀！幹嘛又動手動腳的，」若萍嗔怒的打了他的手，乾脆的認了，「我不會，我自罰一杯。」把一杯茶一飲而盡。
程聚阻止不及，嘆道：「唉，好茶要慢慢品，怎可牛飲？！」
若萍嗔怒：「你罵我是牛？！」轉過身去不理他。
程聚嚇壞了，連忙站起來，對著若萍深深作揖賠禮，說：「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
若萍根本不接受他的道歉，把臉撇向另一邊。程聚繞向另一邊，說：「都是我這腦袋如蠢驢一般，一時想岔了，姑娘千萬别跟我一般見識，」面色慘白不住地打躬作揖。若萍還是寒著臉，不依不饒。
好久，若萍氣消了，看程聚怕的冷汗涔涔，噗哧一笑說：「好啦！我是逗你的。你是天子門生，怎好自貶為蠢驢？！」
程聚鬆了一口氣，用衣袖擦了擦汗，陪笑說：「小生失言，姑娘教訓的是！」
「行啦，別在這文謅謅的，天真的晚了，我們該睡了，你明兒還得上班呢，」若萍說。
「嗯，」程聚站起身來，要推門而出。
「你幹嘛啊？天這麼冷，你又要出去？」
「姑娘要寬衣就寢，小生自當迴避。」
「不用，不用，你不用迴避，我不寬衣，我和衣而卧。」
「不好吧？這樣妳明兒起床，沒有衣服可加，被涼風ㄧ吹，失了體溫，很容易感冒的。來，妳寬了外衣，我幫妳掛起來。」往前走了一步。
若萍嚇死了，把衣襟緊緊護住，連忙說：「我說不用，就是不用。你再這樣囉嗦，我要生氣囉！」
程聚怕她又生氣，連忙說：「好，什麼都好，妳千萬別生氣。」
等若萍登上了床，放下紗帳，程聚一口氣吹熄了煤油燈，突然「啊」的一聲，若萍驚呼。
程聚嚇了一跳，問：「怎麼啦？棉被裡有蛇嗎？」
若萍說：「不是蛇啦！是你啦！你幹嘛熄燈？」
程聚說：「熄了燈，才好睡覺啊。」
若萍說：「不要熄燈啦！熄了燈，我就看不見你啦。」
程聚問：「你看著我幹嗎？」
若萍回：「我看你有沒有規規矩矩的啊！」
程聚苦笑著，把煤油燈點亮，問：「這樣行了吧？」
若萍回：「嗯，門，你別上栓，掩著就好，還有窗戶要開個縫。」
程聚問：「開個縫幹嘛？妳怕悶嗎？」
若萍回：「不是怕悶，是怕人家聽不見。」
程聚問：「聽不見什麼？」
若萍回：「聽不見我呼救啊！」
程聚真是無言，只能照著若萍的指示一一去做。
躺在床上的若萍心中十分忐忑，她雖然自幼倍受父母呵護，不經世事，對男女之事，卻非完全懵懂無知。牧場上的長工丫環，大多正是求偶的年紀，大青天裡白日調情，她也見過不少。她本來性情活潑開朗，不拘小節，日常行事快意隨興，今夜卻侷促不安！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真的會有事發生嗎？程聚真的有「心空如洗，一念不生」的定力嗎？她能信的過他的自制力嗎？輕紗帳中，她和衣擁衾，心中驚怕，倒是程聚沒過多久，就起了鼾聲。
若萍豎起耳朵聽著，心想：「程公子看起來乾淨斯文，沒想到鼾聲這麼大，而且抑揚頓挫、富有樂感，它日若是有緣聯婚，那我還能睡得好嗎？」想到這裡，自己罵自己，「我是怎麼回事？真不害臊！把娘的教誨都忘了。我剛才沒有收下玉墜，他一定很失望！可是我也是有原因的啊！就算我們是兩情相悅，還是得過雙方爹娘這一關才能算數，我們交換信物，私定終身，萬一將來沒個好結局，豈不是斷人腸摧心肝嗎？還平白讓他背上個背信薄倖的罪名！程公子，我的苦心將來你才能明白啊！」思前想後，又等了大半宿，才耐不住瞌睡蟲作祟，不知不覺沉沉的閉上眼，睡了過去，睡夢之中，仍然緊緊捉住棉被，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
她全然不知程聚的鼾聲是演出來的，那一夜，他衣不解帶，清醒得伏案而臥，痴痴的望著紗帳中橫躺的玉人，聽著她翻來覆去的窸窣聲響，知道她心中不安，癥結全是因自己而起，再多安慰的話，再多保證，都不如隆隆鼾聲能讓她安心，于是他只好學曹操假寐，所不同者是曹操裝睡，是不信任枕邊人和屬下，蓄意殺人立威。他的目的卻是求意中人的安心與信任，願她一夜好眠。若萍的俏語嬌音，像是心底最後的一塊拼圖，鑽進他的耳裡，拼齊了他心底始終缺的那塊拼圖。他一陣心神激蕩，血氣翻湧！急忙閉目靜心，調勻呼吸，意守丹田。慢慢的進入靜謐祥和狀態，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油盡燈枯，燈光才一滅，若萍就被光線的些微變化驚醒了，原來她雖然小睡了一會，卻睡得極不安穩。她探起身來，掀開紗帳，看程聚睡得正香，不忍叫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坐在桌旁，就這樣靜靜得看著他。等了好一會兒，先是聽見客棧廚房有了些微聲響，再來隔壁房趕路的行商們陸續也有了開門聲。她憶起牧場生活也是天光未亮就開始了，自己一夜未歸，母親不知要擔心成什麼樣，想起前次自己失蹤多日，母親形容憔悴的模樣，她著急起來。
她站在桌旁叫喚著：「程公子，程公子，你醒了嗎？」程聚被喚醒後，迷迷糊糊的想要起身，卻跌坐回去。他甩了甩被自己枕麻的手臂，動一動如針刺般麻痛的雙腳，好一會才能站起身來。
若萍心疼的說：「委屈你了！我去泡杯熱茶，打盆熱水給你提提神。」
程聚連忙阻止她，說：「我去就好！清晨霜露重，凍著了妳，我會心疼的。」
兩人各自吃了ㄧ碗羊肉饃饃暖暖胃後，進入院中，這時馬夫已經把兩人的坐騎牽到院中等候。在院中等候出發的，還有昨夜初識的蒙古人貼赤那一家人。若萍看那小男孩戴著氈帽，左右兩側有帽耳朵，身穿小皮襖，兩頰凍得紅通通的，模樣十分可愛，忍不住逗弄起他。
程聚笑著看她與小男孩互動，隨意和貼赤那聊了起來。
貼赤那說：「程公子，昨天多謝你仗義相助。不知你家居何處？等我從藥市趕集回來，身上有了錢，一定要登門道謝。」
程聚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其實我也不是本地人，我是來出公差的，不瞞你說，我和家父是朝廷裡派來監工汾河渠道的，等此間事了，我們就要回京去了。」
貼赤那說：「原來如此，我看公子儀表堂堂，果然是出身官宦人家，不知令尊如何稱呼？」
程聚說：「家父現居工部侍郎，單名皓。」
貼赤那整個人打了個機靈，一下意識到了什麼，急忙確認著：「程皓？前任兵部侍郎程瑋之子？」
程聚覺得有些奇怪，問：「大哥認識我爺爺？」
貼赤那忙著否認：「不不不，我怎麼會認識，聽過而已。」既而又問：「程公子與令尊既然是來此公幹，必然是落腳於驛館囉？」
程聚回：「是啊，我們是住在太原會館。昨天我和石姑娘玩得太晚，趕不回去，才在這住店的。」此時若萍把小男孩還給他媽媽，走了過來，用眼神示意。程聚明白了，便說：「大哥，我們急著趕路，就此別過。祝你發大財，一路平安。」
貼赤那拉著全家用蒙古禮儀，向萍聚道別，一再說著希望下次再見、祝您一路平安之類的送行話。看著兩人遠去，貼赤那轉向他的妻子說：「看來我們得在這多住兩天了。」
埃瑪蘭疑惑的看著丈夫，等著他的解釋。貼赤那按住她的肩說：「我們不必繞道北京城了，我要找的人現今就在這城裡，我今夜就去找他。」
萍聚兩人騎著馬緩緩而行，白霧濛濛，一陣冷冽的寒風襲來，若萍不禁打了個寒顫，程聚立刻停下馬，脫下了輕暖的皮袍，堅持要她穿上，皮袍稍嫌寬大了些，他細心幫若萍繫緊，不讓寒風灌入。若萍淺淺一笑，表示感謝。
兩人按轡徐行，走向石家牧場，一路小橋流水，鄉野人家，又引發程聚的詩興，他吟道：「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若萍笑道：「柳宗元被貶官為永州司馬，作《秋曉行南谷經荒村》詩，全詩緊扣題目，以標題中的『荒』字籠蓋全篇，寫盡了南谷秋色和荒村的荒僻景象，給人以衰敗、寥落之感。這趟南谷之行非但沒有讓他達到『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境界，反而更加重了他的孤獨落寞之感。詩最後寫的『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詩人故作曠達之語，實際上卻反映了欲遣愁緒而不能，從而愁上加愁的心境罷了。」
程聚笑說：「哇，姑娘可稱得上是柳愚溪的知音人！」
若萍不好意思笑道：「唉呀！我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自不量力！不過我還真有幾分同情柳宗元。」
程聚問：「可是同情他永貞革新失敗，屢遭貶謫，身後淒涼？」
若萍回：「柳宗元仕途不順，他死時，一貧如洗，孩子都還小，無力治喪，是很可憐。不過我同情的是他的元配楊氏跟他是娃娃親，婚後與他鶼鰈情深，結縭不到三年，楊氏就病死了，柳宗元誓言與她死同穴，奈何老母尚在，他以嗣續為重，終不能如願。」
程聚在心裡嘆道：「這與父親的遭遇有幾分相似啊！」
此時石家牧場招牌在望，心急的若萍，「咻」的一聲，縱馬急奔，「娘，我回來了，」人未到，聲先到。聽到愛女的聲音，石家夫婦奔出了大廳，石夫人見了若萍的笑顏，心上一大塊石頭落了地，正想數落兩句，「妳這野~~~」，突然一句招呼語「晚輩程聚拜見石夫人」，打斷了她的話，原來是晚了兩步進門的程大公子。
石夫人眼神在若萍和程聚之間游移著，大驚失色，問：「你們怎麼會在一起？」突然一眼瞥見若萍穿在身上的男裝皮袍，全身哆嗦的問：「你們~~~你們作了什麼事？」
直率的若萍，誠實的回答：「娘，昨兒，我去找程公子玩，天黑了，趕不回來，索性就在客棧裡過了一夜，讓您擔心了。」
這些話轟進石夫人腦門裏，嗡嗡作響，她顫抖的確認：「你們昨夜同房？」
「嗯！」若萍點著頭承認了，「我們昨夜是同房沒錯，因為客棧只剩ㄧ間房間，所以~~~」
急怒攻心的石夫人已經聽不見任何解釋，喉頭發緊只吐的出一個「妳」字，就嚇得面無人色，全身劇烈抖顫，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在旁邊聽的一團霧水的石場主慌了，大嚷大叫的把妻子抱回了房間。
大廳中只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年輕人，若萍心急母親的病，只能對程聚說：「程公子，真抱歉，兩次都讓你看見這種場面。現在家母身子不舒服，就先不說了，改日再登門謝恩。」
「嗯，令慈微恙，石姑娘就請專心照顧，改日我再來請安。」
程聚一邊戀戀不捨的看著若萍，一邊後退，剛至門口，一轉身，卻撞上了要進來的虎兒。
「對不起，真對不起，」程聚邊道歉邊端相這青年，看他的穿著非常樸實，
身材十分壯碩，皮膚略顯黝黑，圓形臉、單眼皮，不算大的眼睛卻流露出異常堅毅的神情，整個人說不上英俊，但是給人一種十分剛硬威嚴的感覺。
虎兒則是趁機打量著情敵，只見他眉毛清秀、眼長而眼尾朝上、雙眸炯亮，高挺的鼻樑下是紅潤的薄唇，身材挺秀高頎，看起來一臉的溫文爾雅，優雅的氣質散發著世家名門的味道，有著一種飄逸出塵的氣質。
著急的若萍可讀不出這兩個男人暗地較量的的心思，她眼珠子一亮，馬上衝到虎兒面前，熱情地挽住他的手，就像見到救星，「虎兒哥哥，娘病了，你快跟我進去看看，」扯著他的衣袖就往內室去。程聚心中一動，「若萍很依賴信任這人啊！」
Scene 2
那一天，在房裡，若萍手裡胡亂翻著剪紙畫冊，其實是豎起了耳朵聽著父母房裡被壓低的談話聲，話聲裡有爭吵、有啜泣，這是從未有過的現象，印象中，父親總是讓著母親，更別提讓母親落淚了。
過了好久，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父母雙雙進房來。若萍瞧著母親哭到紅腫的雙眼，眼神中滿是哀怨的情緒，父親則是鐵青著臉，咬著下嘴唇，跟那日若萍害虎兒被追風踢成重傷時的表情一模一樣，這讓她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害怕著。
父親清了喉嚨，盡可能輕聲細語的勸：「若萍，以後別再見程公子了！」
「為什麼？我們又沒作出什麼敗壞門風的事！是娘沒問清楚，急怒攻心之下才會昏厥過去，說清楚了，不就明白了。我不管，我偏要去見程公子，不單我要去，爹也要去，娘也該去，程伯伯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石夫人突然對著女兒咆哮：「住口，你不許去，誰也不許去！」激動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冷汗涔涔的流，用手摀住胸口、面如死灰，石場主連忙向前扶她坐下。
若萍雖不明白母親怎會這麼激動，卻也知道不宜再用強硬的態度刺激母親，當下便撒嬌地求著母親：「娘，您別擔心，程公子是正人君子，行事坦蕩。您平日裡教誨女兒的話，女兒都謹記在心，我們絕不會作出給您丟臉的事。再說受人點水之恩，當思湧泉以報，更何況人家救了我，還收容我住了一個月，這樣的大恩~~~」
終於緩過氣的石夫人，冷冷的推開女兒，從齒縫中吐出：「程氏父子救你是應該的，不是什麼大恩，他們只是在贖罪而已，妳沒必要感激他們。」
若萍真不敢相信一向寬厚仁慈的母親竟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語來，震驚之餘還不死心，「娘，我一定得再見他們一面，至少我得好好跟他們告別。」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
若萍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半耍賴半任性的放話：「你們不讓我去，我偏要去，天下哪有你們這樣的父母，教小孩過河拆橋的~~~」這般的撒潑叛逆，實在是出自於對母親的抗議，她真氣母親為何這麼不信任她。
「啪」一記巴掌狠甩在若萍臉上，她太驚訝了，感覺不到疼痛，只愣愣的望著母親，而後者正因自己的舉動，驚悔的呆立著。石場主呆了半响，才想到該來勸和，「唉，有話好好說嘛！」母女兩人都已雙淚長流。
石夫人看著女兒，滿懷的愧疚不捨，卻無從說起，眼裏噙滿淚水，「若萍，娘對不住妳，可妳~~~妳不能再見程家父子了！」說完，淚崩離去。
「老天啊，祢怎麼這樣捉弄人！」石場主嘆著氣，追出去安慰他的夫人。
那一夜，石夫人來到女兒房門前，幾度要推門而入，都鼓不起勇氣，ㄧ孒身影，孤立中庭，聽著女兒的啜泣聲，心如刀割，「若萍，千錯萬錯，都是娘的錯，妳切莫自傷。」咬著牙，暗自下了決定，「我犯的錯，就由我來解吧！」
更深的夜，哭得太累睡著的若萍，朦朦朧朧中，彷彿聽見父母壓低聲音激烈的口角。
爹：「~不能去，他會殺~，把她關~~~，過一陣子~~~忘了。」
娘：「她不會死心的，真要鬧出~~~，她怎麼~~~」
爹：「如果她知道了~~~~，她還願意~~~我~~~嗎？」
娘：「我不~~~她知道的。」
爹：「妳該不是舊情~~~，想要~~~」
娘：「你太多疑了~~~」
在父母模糊的爭吵聲中，若萍作了一個夢，夢中年幼的她與虎兒在後山追逐玩鬧著，母親笑著向他們招手，他們牽著手跑向前去，卻有一枝暗箭射來，射中母親的背，母親直挺挺向前仆倒，淹沒在芒草堆中，不見了，年幼的她大哭，才發現原先牽著的那雙手也不見了，滿山遍野的芒草向她襲來，要吞噬掉她。她驚慌的大叫著醒來，夢中的淚已經在枕頭上暈開ㄧ圈。天才半亮，她顧不了昨夜母女的爭執，衝到母親房間，母親卻已不在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