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末,菜園裡的土被霜雪凍的硬了,郭秋妹蹲在地上,吃力地用小鏟子一撮一撮地掘土,一個人影擋在她面前,遮住了難得的陽光。
郭秋妹抬頭,看清了來人,大驚,「師兄,」險險跌坐在地。
郭方宏急忙穩住了郭秋妹,幫著她站起身來。
郭方宏佈滿血絲的雙眼直瞪著郭秋妹的孕肚上。他來時已經設想了千百種可能,真的看到了,還是難以承受。他哽咽道:「秋妹妳~」
郭方宏看著她孕肚的神情,瞬間燒傷了秋妹的自尊,她急忙把衣服往下拉,想遮住隆起的腹部,終歸是遮不住。她羞愧地抬頭問:「師兄,你~你怎麼來了?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爹~爹他老人家還好嗎?」
幾日沒睡,郭方宏雙眼下掛著濃濃的黑眼圈,他沙啞地說:「秋妹,跟我回去吧!」
「爹原諒我們了嗎?」
「沒什麼不能原諒的?妳是被那小子挾持,身不由己。」
「你真這麼說?爹會相信?」
「師傅讓我來,就是相信了。」
不對,秋妹不相信,日月會的耳目遍布江南,她爹若是真的以為她被挾持,早就發動兄弟全力搜索,找到她了。
「我明白了,爹爹心若明鏡,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跟建民走的,我是叛徒,是淫奔之女,我丟盡郭家的臉…」
「不許妳這樣說自己,妳沒有錯,是那小子該下拔舌地獄,活當千刀萬剮。」
「師兄總是這樣地維護我,無怨無悔,」秋妹感動著,也為郭方宏心疼著。
她嘆說:「師兄,你先回去吧!建民他~家裡有事,過兩天他就會來接我的。」
「他不會來了!」郭方宏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遞給郭秋妹,「妳自己看吧!」
秋妹一字一句地默讀,信中的言詞很懇切,娓娓道來各種難處,勸她早返故里,末了句句珍重,憐惜之情躍然紙上。很多年以後,秋妹回想,如果寫信的人措辭凶狠些,甚至語帶污辱威脅,都能激發她的不甘心,直奔尚府,鬧上門去找建民要個交代。可是信中的文字卻那麼友善親切,如同老父親般的叮嚀說理,她痛極,她恨自己想不出一字一句來反駁,她跪倒,痛至昏厥。
「秋妹~」郭方宏趕緊抱她進屋,安置在竹床上。
郭秋妹醒來,愣愣地盯著屋頂,把信中的內容,反覆玩味,不得不承認,那些難處都是真的,都是難以克服的,除非~除非尚建民真能拋下他家裡的一切!可是能嗎?他要拋下的不只是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還有病殘老父、白髮老母。即將為人母,郭秋妹尤其不願去為難另一位年輕的母親。
寫信的人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危機,那就是自己萬一鬧騰開了,朝廷由自己追查出父親的祕密身分,豈不是一場浩劫?
還記得那一天,兩情繾綣之後,尚建民感慨地說:「要不是俺答公一念之差,幾度反覆,現在我家還是個世襲的王爺呢!」
「俺答公是誰?」秋妹問。
「先祖尚之信年少時曾入宮為侍衛,順治爺賜其同公爵秩,稱其『安達』,就是滿語「兄弟」的意思。」
「你們家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後人?!」秋妹大驚。
「是啊,俺答公曾經依附三桂,被勒令自裁。他死後,尚藩被朝廷裁撤,尚氏家族被召還北京,總算是天恩浩蕩,還留下一個統領職位讓我們世襲。只是從此尚家從此如履薄冰,深怕行差踏錯,一句流言,就教全族覆滅。」
「你們?你們是漢奸?」秋妹還沒從驚嚇裡回過神來,說得太白了。
尚建民被漢奸兩字刺了一下,立刻苦了臉。
秋妹見他臉色一變,驚覺失言,囁嚅著說對不起。
尚建民苦笑,嘆:「富貴草梢零露,英雄水上浮萍。是非成敗總虛名,一枕南柯夢醒。」
「流言就教全族覆滅,那與敵女私通呢?」郭秋妹越想越驚怕,想明白了,「木已成舟,怨有何用?真心愛過,何必有恨?」
天將明時,她起了身,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了「使君有婦,從此蕭郎是路人。造化弄人,恩已斷情已逝,冥冥宿命何所怨?心香祝願無他語,祝君…」何其幸也!這封信終於在三個月後,送到了尚建民面前。
終究是不能捨不該忘,這天尚建民秘密喚來方總管,「方叔,我和秋妹在江南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心裡時刻都掛念著她,當下局勢勉強算是穩住了,可是如今我是有差使的人,沒有皇命,不能出京,你能不能安排一下,幫我把她接上來?」
方總管靜了一會,隨即勾起一抹感動的笑容,說道︰「少爺果然不是負心之人,這封信是前天送到的,我還正愁找不到好時機面交給您呢。」
尚建民有些疑惑,拿起拆信刀,剪開封口,取出信紙,默讀。第一遍,看不懂。第二遍,還是不懂。第三遍,是不肯相信。「秋妹~秋妹,她~沒有等我?!」
如今的尚建民已經不是當年天真到太幼稚的青年,這封信來的太巧,他心中存疑卻不說破,只淡淡地把信折好,說:「我有些倦了,想歇歇!」
方總管識趣的告退。
接下來的兩個月,尚建民不動聲色地安排著,終於給他搶到了南下出差的好機會。他披星戴月,早起晚眠,一天當兩天用的辦妥差事,為的就是要擠出時間到小屋去看看。
雨天的夜晚總是黑的早一些,他踏著滿地落葉獨走著,一路上他想著該說什麼呢?「對不起,我來晚了!」「妳受苦了!」。越是百感交集的時刻越是詞窮。也許「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更恰當些。
走近小屋時,燈是亮著的,他心中狂喜,又還是有些害怕,怕屋子裡坐的不是那人。煤油燈的燈光,昏黃如豆,天黑透了,顯得光線特別暗淡。尚建民忽然察覺到這小屋寒酸、簡陋,四處透風,「怎麼那時我能住的那麼舒坦呢?」
不知怎地,近鄉情怯的情感讓他在樹下停步了,竹窗是開著的,竹桌旁圍坐著兩個大人,一人懷中還抱著個奶娃。
他看見男子起身為少婦舀了一碗羹湯,然後再舀了一大匙倒在自己飯上,呼呼地吃將起來,吃完了,男子抹一抹嘴,接過嬰兒,在竹床上熟練地幫嬰兒換起尿布來。
如此家常的畫面,卻看得尚建民熱淚盈眶,他想衝進去抱住她,告訴她:「我回來了,我回來接妳了!」
一股無形的力量卻讓他舉足不前,他掙扎了好久,最後頹然蹲在樹下,靜靜地流了好一會兒的眼淚,想著:「這樣溫馨的生活對秋妹才是幸福,帶她回去又如何?遮遮掩掩,足不出戶,秋妹這麼活潑的人怎麼耐得住?終日盼著不一定能回家的男人,錦衣玉食能怎樣,粗茶淡飯又如何,只有跟對的人在一塊,才會快樂,就什麼也不少。」
他站起身來,對著窗內的人,低語:「秋妹,祝福你們!今生緣已盡,願君為我來生客,」轉身離去。
尚建民走的太早,以致沒聽見下面的對話。
「秋妹,孩子已經半歲大了,妳還是不跟我回去?」
「不了,我要在這兒守著。」
「妳明知道他不會回來的。」
「我等的不是他的人,我要守的是自己的一顆心。」
「妳不回去,我也在這兒守著妳。」
「不,宏哥,你一定要回去的。今天是我生日,你曾經答應過每年生日都要許我三個願望的,還算數嗎?」
「當然,我對妳的承諾,永遠都有效。」
「第一, 爹爹跟前,請你幫我照看著。」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何況我現在是郭家的繼子了,這是我該做的,不算是你的願望。」
「那好,我的第一個願望改成你要學會我爹的一身本事。」
「我既然拜師學藝,學好師傅的本事,本來就是應該的,這也不能算是願望。」
「那我把三個願望濃縮成一個願望。」
「妳說吧!我一定做到。」
「我的願望是請你把星星鐵打造成一把舉世無雙的寶劍。」
「秋妹,妳~」郭方宏嚥下滿嘴的苦澀,站在床前俯視著嬰兒,那孩子剛換過上乾爽的尿片,咿咿呀呀的,胡亂揮舞踢動著小手小腳,可愛極了!那眼、那鼻、那額頭、那薄唇,無一不是他父親的翻版。
郭方宏冷靜地回答:「秋妹,對不起,這條件我只能答應一半。我一定會傳承師傅的好手藝,但是我不可能幫尚家打造任何寶劍,即使是為了妳!」
「宏哥,你誤會了,這把劍是要給行恕的,不是要~」
「秋妹,我沒有誤會什麼,我將來一定會把郭家的冶金絕活傳給這孩子的。這孩子身上流著尚、郭兩家的血液,冶煉星星鐵這個任務只有他有資格來完成。」
「我懂了!」
郭方宏又逗弄了嬰兒好一會兒,他輕輕地在寶寶的手、腳和肚子上吹氣,輕輕地咬他的手指、腳和脖子,對著他做鬼臉,模仿動物的叫聲,兩人玩了好一陣子。
「時候不早了,該讓行恕睡了,」秋妹抱過兒子。
郭方宏聞言皺起眉頭,秋妹問:「怎麼啦?玩得不夠啊?」
「不是玩得不夠,是名字不好聽。」
「什麼名字不好聽?」
「行恕啊!又難念又不響亮,只有掉書袋扮文青的才會給男孩取這種名字。」
「那依你說,什麼名字才稱頭?」
「郭怒,我要有個兒子,就叫郭怒!」
「怒?太霸氣了,不好。」
「不霸氣,是志氣。大丈夫為不平而怒,一怒而諸侯懼!」
半年以後,郭方宏在郭政的堅持下,娶了煤炭舖老闆的女兒。第二年,果然生了個兒子,真叫郭怒。再兩年,又生了個女兒,叫方琳。「我無論如何不能忘本的,就算他們可能早就忘了我,」郭方宏向郭政解釋兒子女兒之所以不同姓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