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精催化的夢總是睡不安穩。
他是被老人的淚冷醒的。
老人的淚一滴、兩滴、三滴,滴滴點落在他的手背上。
老人濃濃的鼻音,「寶玉,真捨不得你…」
這感覺好虛浮,他努力讓自己醒來,猛睜眼,一團九爪真龍正對著他怒目圓睜。
他顧不得頭還有些重,焦躁的四望,那邊正跪著身材頎長的青年,他驚喚:「文奇~」
青年抬起頭望向他,哆嗦,「大哥~」
他還來不及理清這一團混亂,清清楚楚、明明亮亮的字語已然入耳,「啟奏聖上,金寶玉與日月會勾結,意圖顛覆我大清,論律當斬,罪誅九族。」
「這聲音的主人是和德額駙?」他努力辨識著。
皇帝叱罵:「糊塗東西,誅九族?朕與寶玉是什麼關係?那是要朕砍下自己的腦袋?!那你呢,難道不在這九族之內?」
「不不不,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思慮不周,微臣該死,微臣…」磕頭聲碰碰連響。
「好了!」皇帝喝止。
寶玉細看和德前額已然迸裂出一道傷口,鮮紅的血流入眼裡,流下臉頰,也不敢抬手去擦,兀自脹紅著臉,強憋著氣。那一瞬間,寶玉也不氣他了,反而有些憐憫。
唉,皇帝的嘆息聲微不可聞,「賜怡親王世子鴆酒一杯。」
寶玉身子微顫,他對皇帝行了最恭敬的一禮,「臣謝陛下賜酒。」
唉,又是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嘆,皇帝緩緩步回寶座,那步履如此沉重。
真漂亮啊,寶玉看著那琥珀色的瓊漿緩緩注入水晶杯中,末了那玉液還擺盪了一會,才歸於平靜。
「小王爺,請~」內侍恭謹得遞上水晶杯。
「就這樣結束了嗎?結束了,此生也就解脫了,就是沒能見著她最後一面,遺憾哪,不知道她現在好嗎?她~」
「慢!!!」銀鈴般的聲音響徹了大殿。
「香香!!!」他和文奇同聲驚呼。
丁香只一瞥就逕自朝著皇帝走去,侍衛們慌慌張張得趕上來圍成一圈要擒住她。
「退下,都退下,」皇帝喝退了侍衛們。
她行到座前九步之遙,深深一跪,「民女丁香叩見聖上。」
「丁香,擅闖禁宮可是死罪,而妳居然敢!」
「民女作事一向只問該不該作,從來不問敢不敢作。」
皇帝在心底笑了,是了,這就是他記憶中,那位國色天香兼又正義凜然的奇女子。
皇帝問:「姑娘夤夜至此,必有事故。說吧!」
「皇上可還記得百花亭中的一諾嗎?」
「百花亭?」皇帝自問,「那一夜,朕允諾了什麼嗎?」
沉吟許久,終於,「朕記得,天子無戲言,不過~」頓了一下,「妳也該記得,當日朕只允妳赦免一人,妳~可要想清楚了。」
「是,民女已經想清楚了,請皇上赦了高文奇吧。」
「不,香香,救大哥,他才是我們希望所繫,我死不足惜~」文奇哀求著。
她輕移蓮步,來到文奇面前,噙著淚,輕喚,「我~我曾經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見你死在我面前?!從今而後,你可要好好活著~」
寶玉的心好痛,「她終究還是選擇了他~」
一念方畢,她的身影已然矗立在他面前,眉目含笑,「你且再寵我一回,讓我先走一步。」
「不~」,來不及了,那琥珀色的液體已然灌入她的口中。那滴淚還沒來得及滑下臉龐,她的身軀已然頹倒。
天!寶玉的世界就此崩散,一片黑暗。
驚,支愣~琴弦斷聲將寶玉自暗黑拉回。
他茫茫然坐起,甩甩被枕得發麻的左臂,望著鮫痕斑斑的繡枕,愣了好一會,這才意識到是夢,自己是哭著從夢中醒來的。
再也不能成眠了,於是他推門而出,信步走入花園。
花園裡,蟲叫蛙鳴,明月皎白,他愣愣的在花園小徑上站了好久。
「喲,是誰呀?」一聲嬌叱嚇著了他,「三更半夜的不睡覺,躲在這兒嚇人哪!」
他回過神,認清來人,換上笑臉,拱手行禮,「是我,金寶玉,驚嚇了格格,真是失禮,失禮。」
「喲,原來是你呀,夜半不眠,有心事啊?」
他苦笑,「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一場愁夢酒醒時~」語未畢,玉葉突然認真的打量起寶玉來,他被她看得不知所措,連退了幾步。
「你哭過了?」玉葉問。
他摸摸臉頰,許是來不及乾的淚,凍成了霜。
他擠出笑,「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當初既然把人家的手交給了他,就別再想著攜手的事啦。你是有天命的人,可別讓她失望啊。」
「格格所言真如醍醐灌頂,小王多謝開導。」
「行啦,本郡主要去賞花,你讓讓,別擋路。」
「夜半賞花,格格真是好雅興啊。」
「怎麼,夜半賞花,不行啊?」
「行行行,小王恭送格格。」
玉葉一搖一擺的晃過小徑,自哼著,「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偌大的花園裡,又剩他一人獨立,晴朗的夜空護托著一輪玉盤,他輕念,「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不遠處,那人憑欄,亦輕吟,「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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