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到骨子裡的寒意被和煦的暖流驅走了,燙到炙身的熱氣被清涼的涓滴冷卻了。郭方宏好厲害,兩手居然能使出兩種不同的神功,左救丁香,右醫寶玉。
連不懂武功的尚府總管方祜都被驚呆了,這是方祜今天第三次被嚇到了。
第一次被嚇到是因為見到郭行恕,「這根本就是二十歲的尚建民復刻版!」
第二次被嚇到是郭方宏脫鞋登榻為兩人運氣療傷時,他居然有六根腳趾,這不正是被丟棄的外甥的特徵嗎?
(二)
寶玉還比丁香先醒過來,「香香,香香~」,朦朦朧朧中,他聲聲呼喚著最牽掛的人。
「公子,你醒啦?」眾人大喜。
「我是怎麼啦?」
「您是被張太郎的火雲掌所傷,幸好秦大夫就在附近,江大俠又及時找來郭大俠為您療傷。」
「謝謝諸位仗義相助,寶玉感激不盡,大恩無以為報。」
秦榮連忙說:「不不不,很好報,診金二十兩而已。」
寶玉虛弱的說:「小周,給秦大夫二百兩紋銀。」
「是!」
秦榮大喜過望,接過銀票,忙說:「貪財貪財!」高興地嘴巴都要裂到耳朵後面了。
寶玉再問:「不知郭大俠可有在下能盡犬馬之報之處?」
郭方宏咚地跪下,「張太郎冒犯虎威,罪無可逭,但求小王爺念在他是被人蒙蔽挑撥,網開一面。」
江水寒、郭怒也一起跪求寶玉的恩典。
寶玉問:「他是受何人蒙蔽?」
三人對望一眼,才由江水寒回答:「是高玉葉!」
寶玉深嘆一口氣,問尚建民:「張太郎現在何處?」
「回小王爺,張太郎自知罪孽深重,已經束手就擒,現在關在大牢,等候小王爺發落。」
「有傷亡沒有?」
「回小王爺,未費一矢一箭、一兵一卒,張太郎是自己走進大牢的。」
「倒真是個漢子!這樣吧,罰他補償客棧老闆一切損失,其餘免究!」
「小王爺仁德,草民等感激不盡!」郭方宏、江水寒、郭怒三人一起跪謝寶玉的恩典。
「咦,香香呢?」寶玉搜尋著心心念念的那人。
「小丫頭為了救公子您,已經耗盡內力,現在~」秦榮回答。
寶玉驚得跳下床來,問:「她~她~她在哪裡?」
「她正在西院廂房休息,」秦榮回答。
寶玉急著要去見丁香,連外衣和鞋都來不及穿,畢竟是大病初癒,腳步虛浮,剛跨出門檻,就摔了一大跤,顧不得疼,急奔西院而去。
秦榮跟在後面喊著,「公子別急啊!丁香姑娘有郭行恕和小雨姑娘照顧著,不會有事的。」
一聽見郭行恕的名字,寶玉跑的更急了。
一聽見郭行恕的名字,尚建民有如雷劈,一把抓住秦榮問:「你剛說那個年輕人叫郭行恕?」
「他是叫郭行恕,是秋妹的孩子,」答話的是郭方宏。
尚建民這才認出這個滿面風霜的高手就是昔日的鐵匠學徒,他驚呼「方宏?」。這一聲把管家方祜嚇了第四跳,這不是妹妹那兒子的名字嗎?
(三)
寶玉跑進西院廂房,踢到門檻,又摔了一跤。
丁香聽見他的聲音,掙扎著起身,寶玉忙喊「別,別起來,我沒事,」揉揉烏青的膝蓋爬了起來。
行至床前,一看見郭行恕就來了氣,「郭兄辛苦了,香香是我的,我來照顧就行了。你請便吧!」霸氣的攬丁香入懷,宣示主權。
丁香糗的想推開他,卻又力氣不夠,氣得滿臉通紅。
郭行恕也不是個輕易打發的人,大手扣上寶玉的手腕,將他扯離她,轉眼之間,兩人就拆了五、六招。
丁香想要阻止這兩個男人,抬起的手還來不及使力,黑暗已早一步找上她,罄盡的力氣再也撐不住虛軟的身子,又倒了。
兩個男人顧不得打架了,同時急奔到病床前。
小雨姑娘終於發難,「丁香姊需要休息,出去!」
兩人都愣了一下,寶玉對郭行恕說:「聽見沒?叫你出去。」郭行恕落寞地轉身出去。
「你也出去!」小雨姑娘堅定的命令寶玉。
「我~」寶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這一生第二次有小姑娘敢命令他。第一次他乖乖地去開門,第二次嗎?他可不聽,直到丁香的哭聲從被子裡傳出來,「聽小雨的,都出去,都別來煩我!」
寶玉沮喪的出去了。
「小雨,妳一夜沒闔眼了,妳也去歇歇吧!」丁香的聲音從被子裡再次傳出來。
「丁香姊,我不累,我的精神還很好呢!」
「去吧,妳不要讓我的心裡不安。」
「丁香姊~」
「快去吧!我也想睡了。」
小雨離去以後,丁香推開被子,吃力地想側坐起來,就在那一瞬間,「文奇!」丁香驚喜,那人影卻在窗邊一閃而逝。
丁香的眼淚撲簌簌得掉了下來,她在心裡問文奇:「你明明記掛著我,為什麼不肯進來,那怕一句,一句關心問候的話就好?難道~難道~」曾經山盟海誓許諾天長地久,如今竟連一句朋友間的關心,都給不起!
丁香初見文奇,是在秋晴小築的詩文雅會上,那時父親和母親都還在,她一個小女孩,在那麼多英雄豪傑面前,落落大方,毫不扭捏,才十三歲的她早在眾人驚豔的眼光中,明白自己是個美人胚子,她不因此而得意驕傲,有的只是自信。
當父親要她在眾人面前秀一段舞蹈時,她微笑道:「無歌不舞,無樂不歡,此地有琴,不知可有樂師伴奏?」
一個白衣少年挺身而出,「我來為姑娘撫琴。」丁香心中品度少年,好一位神清骨秀,氣質超逸的佳公子。
那一曲《何滿子》琴音悠揚婉轉,丁香衣袂飄飄,舞姿翩翩,輕盈嫵媚。輕歌曼舞中,眾人歡聲笑語。
父母捨身成仁以後,丁香到了外婆家習劍,再兩年以後,居然在外婆的壽宴上和當年撫琴的少年再次相遇,終於知道少年的名字叫高文奇,原來鍾家和高家竟是通家之好。
這次再相遇,兩人不再是單純的萍水相逢。
十六歲的丁香,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個十足標緻的美人。
文奇再遇丁香,就把鍾家當我家了,兩人朝習文夜練劍,春賞百花秋賞月,夏拂涼風冬玩雪。
丁香全心全意愛戀著文奇,她在文奇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一樣的談吐儒雅,神明爽雋。她最愛聽他分析天下大勢,那專注的神情以及細膩處理的態度,精闢的觀點每每叫她折服。他憂國憂民的情操志向,更叫她佩服。
他和她共讀杜甫,「杜甫困守長安十載,這是安史之亂的醞釀時期,奸相李林甫和楊國忠當權,詩人不僅不能實現他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還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屈辱生活,經常挨餓受凍。」
「難道杜甫就不曾萌生退隱之心嗎?孔子不也勸人『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饑寒交迫之下,杜甫也曾經想到退隱,作一個『瀟灑送日月』的巢父、許由,但他還是堅決走上積極入世的道路。他深入人民生活,看到人民的痛苦,從而寫出了《兵車行》、《麗人行》、《赴奉先詠懷》等傑作。」
「書生報國,光是寫些詩詞,也無濟於事啊?」
「不能這樣說,安史之亂最劇烈的時候,他隻身逃出長安,投奔鳳翔。『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從這些詩句也就可以想見當時的艱險和困苦,這都是為了要盡一己之力匡復大唐。」
「我知道,脫賊後,他被任為左拾遺,這是一個從八品的諫官。就在作諫官的頭一個月,他因上疏營救被罷相的房琯,觸怒肅宗,幾受刑戮,屢遭貶斥。可見空有拳拳報國之心無用,廟堂上還得要有賢明之君才行。」
「妳說的對,『日月重光』正是我們日月會的大願,妳願意和我一起努力嗎?」
丁香笑了,堅決的點了頭。此生此世,能夠得到志業相同的伴侶,何其有幸!她要緊緊抓住這一份幸福,輔佐他,成就他,就像母親對父親,永遠愛相隨。
若真是生死暌隔也就罷了,黃泉當有相會時。可是今日卻是這樣尷尬的場面!寶玉的多情深婉,像一塊玉,在濁濁人世中,散發幽微光芒,丁香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著,但她也極力抗拒著。她害怕著,怕~與子偕老空許諾的悵恨,不只是奇香的哀痛,也是寶香的宿命。
(四)
這一邊,管家方祜拐著彎問郭方宏:「郭大俠武藝過人,不知是來自哪一個武林世家?」
「呵呵,方管家難道對武學也有研究?說實話,我是個棄嬰,五歲時被丟棄在惠力寺門口,寺裡的和尚收容了我,長大以後,入繼給郭家。」
「那你對親生父母還有印象嗎?」
「很模糊,幾乎沒有,只記得有個女人常抱我,應該就是我娘吧!好像別人都叫她玲芳。」
「沒錯,你就是我的外甥方宏,我是你舅舅啊!」
郭方宏叫這半路來認親戚的大叔給嚇到了,可是看他哭的涕泗縱橫,又不好意思開溜,只好留下來聽故事。
「我們方家世代都是給大戶人家當管家的,我爹也就是你外公原來在曾家莊當管家,曾家少爺看上了玲芳,花言巧語的騙了她。這事讓曾家老夫人知道了,說是玲芳貪圖富貴,勾引主子,把她轟出府去,連帶我爹也丟了工作。我爹氣憤難平,這時玲芳又發現有了你,我爹去找曾家少爺理論,卻被打傷了,就此一病不起。曾家少爺良心不安,把她養在外頭。後來玲芳生下了你,你們母子相依為命了幾年,又被曾家發現,侵門踏戶,百般羞辱,那沒擔當的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娘羞憤難當,投河自盡。一年以後,你爹去收租,半路上,叫強盜給捅死了。你那狠心的奶奶說你是不祥之物,剋父又剋母,把你丟在大廟裡。舅舅對不住你,要是那時舅舅把你們接來京裡就好了…嗚嗚嗚…」
方祜抱著郭方宏哭了好久,眼淚鼻涕把外甥的衣服都給浸濕了,好不容易終於停了。
都五十歲了,郭方宏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紅著眼眶,嘆說:「我娘真是可憐。舅舅,等這邊的事一了結,我們就一起去給外公和我娘上墳,好嗎?」
「嗯嗯,好好,」方祜噙著眼淚猛點頭。
(五)
落寞的郭行恕在院子裡遇見了自己的中年版---尚建民。
父子相見,竟是如此尷尬!
尚建民總算開了口,「嗯,那個~丁香姑娘還好嗎?」
「筋疲力竭,需要調養。」
「那你還好吧?」
「我~」
「嗯,那個~你知道我是你~你~」
「我知道你是我生父。」
「你怎麼會知道的?」
「娘什麼都告訴我了,她到死,都還念著你!」
「我知道,是我負了她。」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娘為了你,有家歸不得!你不知道看人白眼的辛酸,你不知道你愛的人一個個離去的痛苦!你到底為什麼不肯回來看她,那怕只有一次,一次好好的道別就好。」
「我回去過,那時你還是個嬰兒,我在窗外看著她和方宏共進晚餐,那麼溫馨、那麼自然,方宏那麼疼愛你,我以為他們~你們是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
「有個女孩曾經教過我『如果有人割碎了你的心,你還能用那片片真心堅決守護等待,那種痛就叫真愛。』娘就是懷抱著這樣的信念,守著那間小屋。娘那麼愛你,我是她的兒子,我~我不能恨你!」
「但是你也不能原諒我?」
「曾經發生的事,是不能被抹去的。」
「我和你的大娘沒有兒子,你願意回來嗎?我可以收養你,就像你外公收養方宏那樣,你還是可以得到繼承人該有的一切。」
「你以為我稀罕?」
「我知道你不希罕,可是我還能怎麼補償你?」
「娘在那小屋裡,守了十六年,你若真有心,也去那小屋守十六年吧,我就原諒你。」
「我~」
「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從前我做不到,因為我有父母有妻子有女兒,我不能顧得恩來負了義,現在你姐姐已經有了好歸宿,我的父母妻子都已亡故,此生惟負秋妹,我願意從此長伴她的魂魄。」
「好,只要你肯到小屋和母親的魂魄相守,我就認了你這個爹。」
「男人間的約定?」
「男人間的約定,父子的約定,至死不渝的真誠!」
「還有一件事,我要問你。」
「讓我來猜一猜,是星星鐵的下落?你想把它要回去?」
「當年我和你母親私訂終身時,正是以星星鐵為聘,既然是聘禮,所有權當然是郭家的。何況你爺爺在世的時候,早已指定要把它傳給長孫。不管就哪一方面來說,你都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任何人包括我都沒資格同你爭!」
「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我已經把它鍊成寶劍,送人了。」
「我也來猜一猜,是送給丁香姑娘?」
郭行恕笑了,「咱們真是越來越有默契了!」
「你很愛她?」
「是!」
「你知道金寶玉是什麼身分嗎?」
「怡親小王爺!」
尚建民驚問:「那你還敢同他爭?」
「我不同他爭,是因為香香愛的是他,不是因為他的身分。」
「你很有膽識,我不如你。」
「那是因為我有一個好師父。」
「郭方宏?」
「對我來說,他更像是一個父親。」
「是,他是,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雖是這樣說,尚建民心中仍是酸澀苦鹹,五味雜陳。
這話叫路過的郭方宏聽見了,連忙跳出來說:「小子別半路認父親,我是郭怒和方琳的爹,我想當的是你的岳父。你要認爹,找他去!」
「方琳是我媳婦兒?家翁在此,你怎麼沒叫她出來拜見呢?」
「什麼家翁?你們家來送過庚帖沒有?休在此胡言!」
「是你自己說想當行恕的岳父的耶!」
兩個初老男人鬥起了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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