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金寶玉的生日,他原可以不用上學的,可是在家幹嘛呢?他喜歡和眾家兄弟們讀書鬥嘴練騎射,當然有機會時捉弄捉弄那些個老學究也是有趣的。金寶玉一心期待著今兒個他的好兄弟們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
果然一到了休息時間,剛貝勒就交代著:「寶玉啊!今天下了學,別那麼快走,三哥帶你去個好地方!」嘻嘻嘻,幾聲怪笑。
剛貝勒曖昧的語氣讓寶玉好奇,問:「是什麼樣的好地方啊?」
「那個地方啊是春光無限,花紅柳綠燕瘦環肥,保你是銷魂奪魄,樂不思蜀啊!」
「哎呀,庸俗脂粉,俗不可耐,就三哥偏愛這個味兒,」琪貝子輕鄙道。
「你說什麼?我俗不可耐?你是雍容文雅?瞧你這副小白臉樣。我呸!」
「好啦!小七沒這個意思,他只是~」和德打著圓場。
「只是怎樣~,罵我是大老粗是吧?」
在這一團吵鬧中,納蘭協志悄悄地給寶玉打了暗號,寶玉閃過這團混亂跟著他到了假山之後。
納蘭協志從懷裡揣出一本詩文集遞給寶玉說:「寶玉哥哥,今兒個是你的大生日,我也沒什麼拿的出手的,這是我高祖父的詩文集,我給謄錄了一份,聊表寸心。」
「納蘭性德的詩文集?本朝第一詞人?這份禮比任何名駒珠寶都貴重!」寶玉開心地收下,隨意翻至一頁,吟讀「我亦憂時人,志欲吞鯨鯢 。」
寶玉讚道:「令高祖志比天高,憂時憂民,果然是好漢子!」
納蘭協志與有榮焉的回答:「是啊!先祖幼時最愛讀《左傳》、《春秋》、《史記》一類的歷史書,他從那些先聖、先賢們的豐功偉績中營建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要為社稷成就一番大業。先祖二十二歲時參加進士考試,殿試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被評為:『敘事析理,諳熟出老宿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天子用嘉。』聖祖爺當即龍顏大悅,欽點其為御前侍衛,很快就由三等晉陞為一等,可算是少年得志了。」
寶玉笑著表示同意,再讀《滿江紅•茅屋新成卻賦》: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
可學得,海鷗無事,閒飛閒宿。
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
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
且耽閒殢酒,消他薄福。
雪後誰遮簷角翠,雨餘好種牆陰綠。
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寶玉沉吟良久,才說:「令高祖少年貴冑,身為一等侍衛,置身於奼紫嫣紅、朱門廣廈之中,心卻遊離於繁華喧鬧之外,視勳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嗯,的確是性情中人啊!」
納蘭協志有些感嘆,說:「高祖父是地道的滿族八旗子弟,結交的卻都是一些年長的漢族落拓文人,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他人在仕途,卻一生為情所累。當侍衛,入禁庭,表面風光。對於他來說,卻是身陷金絲線做的網籠,他自詡為天上癡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他在《詠籠鶯》中,借物抒懷,吐露苦衷: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
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
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寶玉再嘆,「錦衣玉食、高朋滿座、名滿天下又如何?心無所依,終是寂寞。」
寶玉再翻一頁,讀《蝶戀花·今古河山無定據》: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納蘭協志熱心說明道:「這首出塞詞,是先祖於康熙二十一年八月奉命與副都統郎談等出塞遠赴梭龍途中所作,那年他才二十九歲。」
寶玉沉吟良久,思之再三,才說:「這闋《蝶戀花》將容若的男兒眼界與氣度盡顯無疑。首句『今古河山無定據』氣象極佳,一句話便道明世事無常,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是必然的歷史規律。接下來用白描的手法呈現秋景,心中萌生的感觸使得眼前秋景更添荒情。他雖有拳拳報國之心,但也心驚於蓋代功名背後的蕭烈冷血。由青塚想到王昭君,容若問卿,『一往情深深幾許?』容若將閨怨、鄉怨昇華。青塚獨眠的王昭君怨的不是不能回歸故土,不是和漢帝的有情無緣,而是喚不醒世人對權力的執迷。千百年來,能讀得懂王昭君的一往情深,縷縷怨心,恐怕只有容若這樣的絕代才人了! 」
納蘭協志聽得一愣一愣的,說:「寶玉哥哥,你還真是先祖的隔世知音哪!」
寶玉越讀越有興味,「雕闌曲處,同倚斜陽」、「戲將蓮菂拋池裡,種出蓮花是並頭」、「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裡一絲絲」、「並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自把紅窗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這樣風月旖旎、燕爾之悅的詞句,挑動了寶玉的少男情懷,他有些臉紅,心跳加速,趕緊翻頁再讀一首《攤破浣溪沙》:
「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
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閒看。
環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
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
納蘭協志趕緊給他作簡介道:「高祖父二十歲與高祖母結縭,恩愛逾恆,奈何短短三年,高祖母就因產後風寒香消玉殞,他極為痛苦,對亡妻銘心刻骨,至死不忘,在七年內裡連續寫下五十多首悼亡詞作。
寶玉慨嘆:「斷絃之磐,相思之情,哀婉淒楚,試問天下男子幾人得似容若情懷?容若與荀鳳倩可謂異代同心。」
納蘭協志幫著翻到下一頁,說:「寶玉哥哥,這首《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也是悼亡詞,這是高祖母百日後託夢,先祖在《沁園春》一詞的小序中曾寫道:『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澹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寶玉吟誦著: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天下有情人,都該為容若一掬同情之淚啊!」寶玉本是開朗的性子,此時恍若容若上身,無限悽苦,嘆道:「上闕三句借月亮爲喻,寫愛情歡樂轉瞬即逝,恨多樂少。後兩句感嘆愛情能像月亮那樣皎潔圓滿,願用一腔熱情溶化冰雪心。『一昔如環,昔昔長如玦』,包蘊了多少哀傷、懷念,對亡妻的真摯愛戀。下闕用燕在簾間呢喃,反襯人去樓空,未亡人的孤寂,寫傷逝的悲痛。結語化用雙棲蝶的典故,把遺憾的愛寄託在化蝶的理想中。」
「動人、動人,真是太動人了!」少年寶玉緊握詩詞集,自問「蒲松齡說:『性痴,則其志凝,故書痴者文必工,藝痴者技必良。』那情痴者呢?」
寶玉半晌不語,納蘭協志倒是很嗨,把容若的情史都給倒了出來,「其實啊,我高祖父少年時,有個表妹叫納喇雪梅,他們倆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惜雪梅十五歲選秀女進了宮,終究是情深緣淺。」
「哦,」寶玉翻了一頁,讀誦〈減字木蘭花〉: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
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納蘭協志意猶未盡,「當年高祖父和高祖母相過親以後,我高祖父就生了一場重病,明珠祖太想給兒子沖喜,可是我高祖母家裡很怕她一進了門就守寡,所以遲遲不肯。明珠祖太乾脆給兒子先納了個小妾顏氏,貼身照顧他。一年以後,我高祖父病好了,才迎娶正妻。」
「哦?那顏氏後來呢?」
「我高祖父和我高祖母感情實在太好了,你看這首詞《畫堂春》是不是很動人?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容若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的確是動人!」
「所以啊就冷落了顏氏,我高祖父曾經說過此生惟負顏氏,對了,他曾經為她寫了一首詞《剪梧桐》
新睡覺,正漏盡、烏啼欲曉。
任百種思量,都來擁枕,薄衾顛倒。
土木形骸,分甘拋擲,只平白占伊懷袍。
聽蕭蕭一剪梧桐,此日秋聲重到。
若不是憂能傷人,甚青鏡、朱顏易老。
憶少日清狂,花間馬上,軟風斜照。
端的而今,誤因疏起,卻懊惱、殢人年少。
料應他此際閑眠,一樣積愁難掃。」
「令祖於盧氏為生死然諾的癡情人,而于顏氏則不可不謂薄情啊。」
「哎呀,兩人世界怎麼容得下第三人!我高祖父後來雖然續了弦,對元配的愛情始終沒有淡薄,『此情已自成回憶,零落鴛鴦,十一年前夢一場。』足以為證。」
「可是我聽說令高祖有不是有位江南來的紅粉知己嗎?」
「對啊,寶玉哥哥也知道喔。有人說這首《浣溪沙》就是為她做的。
十八年來墜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
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
相看好處卻無言。」
「令祖的情史真是豐富,也太坎坷,但願有一天我能遇到一位集雪梅、盧氏、沈宛於一身的女子,僅此一位,於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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