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金戈鐵馬英雄塚,碧血沉香秋風寒(1)
又半炷香過後,好不容易心事稍解的怡親小王爺便攜丁香回到醒心堂。
未料才走到園子入口,便看到周清與薩厚安二人臉色沉重,正站在大敞的書齋前低聲不知在說些什麽,裡頭有幾個下人正忙碌著打掃。
方才一場惡鬥,讓原本雅緻清幽的醒心堂一片狼藉。
臨窗月牙桌上多了幾道礙眼的劍痕,原本擱在上頭的骨董花瓶不翼而飛,角落博古架上的珍貴文玩古器更是歪歪倒倒。
就連價值不斐的紙鎮、臂擱、水滴現在也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沒人理。
總之,醒心堂裡現在的狀況看起來,就是一整個可憐淒慘的緊。
帶著眾人進入書齋,金寶玉瞥了眼案上不再井然有序的文件,又看了看旁邊那刀因為筆格傾歪,讓上頭吊著的幾支毛筆汙了顏色的備用好紙。
不理會這些,揮手讓打掃中的下人們先下去,金寶玉就著南面窗邊完好無損的羅漢榻坐下。寒著臉才要問話,前頭守衛的軍士就傳來府裡暫住的大夫魯仲瀾,在前頭請求謁見的消息。金寶玉直接就讓人將還在前頭候傳的魯大夫引進書齋。
這魯大夫年約四十出頭,有著仁心醫德與一手驚才絕艷的醫術,在江南早有「賽華陀」的美譽。
半年多前,清碧宮寵眷正隆的主子蓮妃病得沉重,昏迷不醒。
眼看這滴食難進的,再熬段時間,人不被病氣拖垮都可能要去了。
皇上天天上清碧宮看望,急得嘴邊都生了圈泡子,但愛妃的身子怎麼調理就是不見好。
龍顏震怒的皇帝鐵青著臉告訴太醫們,如果七天內救不醒蓮妃,太醫們就自己洗乾淨脖子,排隊上午門等著砍腦袋。
頓時,太醫院一片愁雲慘淡,只差沒哀鴻遍野。
幸好此時隨侍皇上身側,祖籍也是江南的大內總管劉公公想起先前回去探望時,曾聽過江南有賽華陀這號人物,便向皇上說了。皇上一聽,立刻下令急召魯仲瀾入宮替愛妃治病。
可惜魯大夫是個蒐藥狂。
為了尋求一副珍稀藥引,他常常隻身四處遊歷。因此雖是江南人氏,魯仲瀾實則居無定所且行蹤成謎。
一時之間,全國各地衙門又貼尋人畫像公告又出重額賞金地鬧的是一個雞飛狗跳,但各把各兒的地頭兒翻了個遍兒,還是沒能翻出一位魯神醫。
太醫們徹底絕望,各自準備回府交代後事的那日,清碧宮的蓮妃娘娘總算醒了。
一票御醫們額手稱慶,能告假的立馬就告假飛奔回家,讓家裡人置辦香案叩謝先祖英明有保佑。這劉公公在這事兒上算做了件大功德,救了眾御醫的性命,他也因此收了眾太醫們不少謝禮紅包。
而當時正在關外雪山尋藥的魯大夫,卻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原來已做過一回合的金疙瘩,現在連畫像跟賞金公告都讓府衙守門的撤下充當灶房的點火種燒去了。
金寶玉也是因為這段宮中軼事輾轉知道魯仲瀾的醫名。但他卻不知道,這魯仲瀾除了是名醫、是仁醫,他也是名動江湖的毒物專家,尤精西疆毒物。
因此半年前獲得三合會正在計畫謀反的密報後,薩厚安立即託相熟交好的江湖朋友們暗地尋訪這位行蹤飄忽的杏林能人。
好在這回魯大夫沒走多遠,花了一番工夫,便在常熟西北附近的虞山深處堵到他。而後薩厚安便秘密重金延聘他前來暫居兩江總督府,以應付未來可能的任何急難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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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魯仲瀾下去休息,金寶玉便讓一旁戰戰兢兢,原本已做好心理準備會迎來主子盛怒,甚至是失職處分的周清與薩厚安接著仔細呈報方才的意外。
不料小王爺聽罷,出乎意料地並未對兩人多加責難。
他只是冷冷地睨了他倆一眼,確認兩人並無大礙且無受傷後,便陷入深沉的個人思緒裡。
根據方才魯大夫的回報,無論是碎壺中殘留的少許茶水還是眾人未動過的茶食點心,皆未檢驗出毒物的成分。魯大夫亦曾主動加驗食器、蘸醬與茶盞的內外側,亦全無藥物殘痕。
說白了,這位冒牌雲雁端來書齋的茶水點心,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薩厚安事後也讓人去內院詢問大夫人,得到的回應是她確實曾差雲雁攜點心單子去廚房,吩咐當班大廚整治幾樣私房自研的特殊小食招待府中貴客。
於是,薩厚安謹慎的又傳喚了正在當班的李大廚前來比對點心。
李大廚作證無論是點心還是茶種,皆與大夫人所開立的點心單子內容絲毫不差。
他甚至能指出這一籠屜香蟹灌湯包裡有個極隱密的疏失之處,那就是他在捏的時候因為時間匆促,力道上曾拿捏失當,有幾個灌湯包在皺褶完美度上略見不足。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眉心打著結,修長的指尖因為浸淫思考,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榻上小几。
眼神細瞇,怡親小王爺在內心思量著、模擬著各種狀況。
他試著從各個角度推演、歸納不同的可能性與結果可能方向。
平心而論,今日這突發事件感覺是令人相當百思不解的。
舉例來說,倘若對方是為了行刺目的而進府,無論行刺對象是誰,就算當時周清在場,在自個兒與丁香都不在的情況下,即便真的下毒失敗,她只要近身擒住文人之身的薩厚安,便有機會能夠立即完成刺殺的任務且順利脫身。
畢竟,周清提到對方有一身高絕的輕身功夫,他也曾說來人的身手並不亞於他。但對方並沒有選擇這麼做,甚至也沒在吃食茶水中下藥。這究竟是為什麽?
若要說對方不是為了行刺目的而進府,那又為何要當場自承亂黨身分,甚至還留下來單挑周清,而非在自承身分後立即離開總督府?
整個事件曲曲折折地謎團如雲,敵友不明。
一旁候著的薩周二人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就怕擾了怡親小王爺的思路。
所有的現象與可能,都讓目前已經夠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添壓力,也讓金寶玉的眉心越鎖越緊。
一旁陪同靜聽薩周兩位呈報的丁香越聽越是心驚。
心下如火燎一般,握劍的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掌間也因駭然而汗濕一片。
如金寶玉一般,她也陷入難以判別來者身分與目的的思考窘境。
按照以往各幫會反清復明同伴的行事方式,惟有死士之流,才會用這樣激烈的姿態選擇在這個時機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出現。
即便出現,他們也絕不會這樣高調出現、停留,而後再慢慢撤離。
一擊必殺,成事即走—是所有死士們共同的行事準則。
萬一不幸失手或東窗事發,死士們通常也會直接選擇以死明志,避免被捕後熬不了刑,不甚吐露消息連累同伴。
眼下,從三合會的立場來看,即將要執行的計畫是絕不容許有絲毫偏差的。
只要任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可能導致計畫失敗,甚至三合會全滅的下場。
內心掠過賴瘸子透露的美人計,但這個疑慮很快的被丁香自己否決了。
按照賴瘸子所透露的消息進行邏輯順序推算,天地會的盤算應該是在三合會失敗,殺手們也刺殺不成之後,才會讓美人計登場。
它們絕不會,也沒有道理用這種併行的方式去擾亂同樣都是反清復明同志們組成的幫會正在進行的復國大計。
況且從江湖傳言來看,霓裳仙子與蝶翼冰心的美名與才情雖然如雷灌耳,但卻不曾傳出這兩位美人中有誰是擅長易容術的。
丁香的腦子繼續忙碌地交叉過濾江湖上其他精通易容術的前輩或同輩,但那幾位跟江南武林道一直沒有什麽交集,也多屬遊戲人間不問塵事或國事的類型。
那麼,這個神祕的女子究竟是誰?
猶疑不定又茫無頭緒,亂線交纏的感覺只讓人覺得鬧心。
柳眉深鎖,丁香深吸口氣,慢慢地闔上眼。
她告訴自己必須冷靜。
唯有冷靜,許多事情的盲點才能被勘透。
全然不覺自個兒柔軟的掌心已被指甲刺得鮮紅,絲毫沒感覺到痛,手下仍不自覺持續加重著力道。
驀地,一股溫暖包覆了丁香冰冷的僵硬。
睜眼一看,原來金寶玉不知何時已然起身握住自己的手。
體貼的用自己的寬背替丁香阻隔掉後方周清與薩厚安的視線,金寶玉一根一根,緩慢輕柔地替丁香依序扳開還在拼命虐待纖細掌心的手指頭。
臉上一熱,忽地驚覺自身掌心滿佈著濕冷的汗水,羞窘的幾次想抽回手,但金寶玉就是不讓。
他毫不在意的低著頭,專心替她按摩著被刺得鮮紅的柔軟掌腹,直到纖嫩掌心的肌肉開始放鬆,皮膚逐漸回復該有的健康色澤。
柔細掌心讓金寶玉來回梭巡的指腹武繭搔弄的敏感,也讓兩人間的曖昧氣息持續加溫。
面色微紅,丁香再次嘗試縮回還被捧在金寶玉掌中的柔荑。
這次沒再堅持牽握,金寶玉只是戀戀不捨地鬆開她的。
按下想要碰觸對方的渴望,金寶玉抬頭,秀逸的唇綻開一抹輕和的笑。
一雙墨瞳就這麼定定地瞅著眼前還有些羞澀的佳人。
伸手順了順美人鬢髮,金寶玉無聲地向佳人許著諾:
「毋須擔憂。若有風雨,吾必為妳擋下。天大的困難,吾必為妳化解。吾必定傾力、傾命辦到這一切。香香,妳信我…」
愣瞧著好看唇型傳遞的無聲訊息。
言語無聲,金寶玉的眼神有著睥睨一切的傲然與堅定。
靜睇著,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江南武林第一名花心一暖,明媚自信的笑浮上秀美的嘴角。
只見丁香黛眉輕揚,紅唇微掀。她選擇以同樣的傳達方式回應著心上人:
「無論前方路途是曲是直,只要有路便能破出一途。小王爺,你曾說我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也請你相信我。」
眸光流轉的瞬間,兩心相知君許諾。
無聲勝有聲,天地為證,生死不離的誓言在醒心堂裡無聲的被交換、流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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