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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鄉系列之六 作者: 颯予
尋 覓
壹、 歸來
上海的氣候，向來四季分明。春秋涼爽，冬季寒涼，即便是在炎炎夏日，天上頂個火球，也是暖烘暖烘的，倒不挺熱。
今日的天氣算是不錯。涼爽的秋日，就算是在正午時分，涼風吹來，急躁的心情倒也有些安撫作用。熙來攘往的人群，不同髮色、不同穿著、不同相貌、還有不同言語的。這些人攪得穆伕心頭亂糟糟的。
白底花紋的衫子，本是夫人體念她幾十年來辛勤勞苦，趁著過年裁製新衣，順道多做幾套給她的。要知這大衿衫褲，洋棉作的，外裡還縫了緞，緞繡的袖口上，印著發黃的漬。若不是今日為了要給她那從小看到大的少爺接風，她可是絕計不穿出來的。
老天爺! 這少爺怎麼還不出現!?她還要等多久!?怕是家裡的夫人又要等得發慌了…。
魚貫而下的人群，歡樂的、忙碌的、疲倦的；洛棠亞憑佇在船板上，淡淡凝視著蛻變過後的城市與人群。上海港阜的風景，似乎與他記憶中的，有所不同。
緩步遍覽，洋人、水手、洋服、清裝、老百姓。如今的上海，倂聚了東西方的文明與魅力，散發出一股獨有的衝突與併續的美麗。
那混合著憨厚與母性溫柔的身影，微笑地看著人群，他一眼就能辨出。
『穆伕嬸，』十年如一日，歲月似乎不曾虧待過她，『我回來了。』
『少爺!!』穆伕驚訝地端詳著眼前的青年，昔時的頑皮與稚氣褪去，取代是內蘊的高雅與溫柔。
『…您…長這麼大了…都不認得了…』俊秀的面龐，細緻的五官，柔亮烏黑的長髮成束在後，西裝革履襯托著身材更加挺拔，一時之間，穆伕歡迎的話語哽在咽頭，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貳、 前緣
偌大的庭園，泉聲清淙不斷，暖陽映著滿亭滿室的藍，伴佐琴聲悠揚；整片的藍倒像絲緞般，輕柔地、溫暖地將人包覆。
大片大片的藍，是水宮最初的印象，也是最貼的形容。
鏡泉掩映，泉邊的人影，柔長的銀藍色長髮落在肩上，白衣斜掛。一幅風情畫。
十指撥弄，琴聲似水，然這似水流音卻也化不開洛歐眉間的結。
『…輪迴時間遲了百年，府爵去尋也尋了百年，你知道，已有兩百年的時間，沒有令侯！』
沒有人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但是令侯一職懸宕了兩百年，時間流，似乎又要亂了。
『…府爵尋了百年，五洲尋遍卻仍沒有下落，現在…需要你…』
最終的音符墜落，泉邊的人影十指收攏，琴音嘎然而止。聲聲刺耳。
起身推開素來最鍾愛的豎琴，向來不曾煩躁的心，此刻無名翻騰了起來。
兩百年前的令侯，記不清的相貌，但猶記得的眼神，憂傷、悔恨、無助卻又那樣堅決，言語無以形容的心情。
『帶她回來，洛歐，你親手下的封印，由你去解開。』
夕照輕斜，穿透了清泉珠露，黃金般的燦耀。風吹，紙花飛舞，像滿天雁歸巢。
洛歐佇足在庭園餘暉之下，東方，那塊陌生的土地，像似希望光芒迸發，群鳥併祝飛舞不絕。
參、 初逢
今日是個大喜日子，大少爺回國的頭一天。
洛家上下為了這位少爺，不知費了多少心血。
非但吃的是本幫菜精華，紅燒鮰魚、蟹粉豆腐、鴿子糯米圓、本幫油爆蝦…﹔喝的是陳年高梁﹔洛府內外還全翻了新，全家大小喜慶得倒比過年還要熱鬧。
整下午，洛夫人拉著洛棠亞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直嚷著長大了，變了不少，姆媽都要認不得了。
洛家小姐們則是又喜又臊。一方面欣喜兄長成熟了、是個男子漢了，一方面又有些生分，生得俊俏了，哪個小姐見了不臉紅心跳的！？
這下午，洛夫人原本打算要上布莊，瞥見洛棠亞身上的洋服有些發皺，也沒問他，拉著就一塊兒去了。
其實，這陪伴是有些意思在裡頭的。附近一帶，誰不知道洛家的事業不僅做得大，還是常跟洋人打交道的﹔雖表面不說，但骨子裡大夥兒卻多少有些鄙夷，羨慕嫉妒各一半的那種。
洛棠亞這回同去，多少有意讓人知道，她洛家兒子，不僅生得俊俏還是留洋回來的。這一去，是要讓人連忌妒的份兒都沒了的。
稠布莊之於洛夫人，倒像自個兒家似的，一會兒挑花色，一會兒挑樣式，還有閒時就跟裁量學徒閒扯幾句。
洛家姊妹，進布莊也像熟門熟路似的，見了裁縫師傅就問：
『你家小姐呢？今日怎麼沒過來，還有幾套衣裳要給她剪裁呢！』
洛棠亞在一旁看著，沒搞懂狀況，卻是覺得有趣。
這稠布莊內外，滿坑滿谷的太太小姐，原本個個都想要最特別、最新潮的服裝，但到了這兒，一看哪個人挑了服裝 ，只要沒見過面的，便一窩蜂也要同樣的款式。
一件旗袍，就算花色、面料、花紐樣樣不同，但這鑲邊、領襟、袖長還有腰身卻又相仿。這是個怎麼的流行時尚？大同小異 的新潮，卻讓人這樣瘋狂追隨，洛棠亞看著不覺笑了出來。
『呀！小姐，妳可終於來啦！洛家夫人小姐正等妳呢！』老師傅的聲音打斷了洛棠亞的胡想，目光瞟去，身著紫色洋服的女孩正站在門口。
『不好意思，今日來得晚些，方才讓些事情給耽擱了。』
很可愛的一個女孩，二十上下，有些精靈淘氣的模樣。深褐的髮色，白皙的肌膚，看來是個混血兒。
『石小姐，妳總算來啦!我們這回想作幾套洋服呢!妳快幫忙看看該怎麼辦才好!?』
洛沐芸手勾著石芝韻，看上去不但相熟，還有幾分親熱。
『對了，給妳介紹我大哥，剛從英國留洋回來的。洛棠亞。』說起這大哥，她們可都驕傲的了。
洛棠亞面帶微笑點了點頭，本想喚聲石小姐，卻在四目相交的剎那，心底彷彿流過了什麼，動了動，一時竟征住了。
『哥，怎麼了？…唷，見石小姐生得標緻，愣到啦!』洛書芸性子就是這樣，嘴上不饒人。她嘴上說著笑，可心底卻暗自不是味道。
『欸，三小姐又笑我啦！我這是天生的大塊頭，一般衣服都塞不下的，還要特別裁作呢!妳還取笑我啊！』石芝韻的模樣向來討喜，現下又是委屈又是可憐的樣子，大伙兒都給逗笑了。
論起個頭，她確實比起一般小姐們高了一截，但要比起洛棠亞，這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噯，石小姐，先別急給兩丫頭製裝，我要給棠亞作套新洋服，妳快請老師傅出來！』話插得剛剛好，恰巧給這莫名其妙的鬧劇作了收尾。
石芝韻才轉身要進去叫人，卻又想起什麼似的，一會兒鑽了出來:『洛夫人，洛小姐，您們也是這布莊的老主顧，我看洛少爺這套洋服，就當是小店的一點心意吧！好歹也算時興的大促銷了，您說好不？』
洛棠亞一逕微笑不答，他看著洛家的女人再看向石芝韻；越看，越發覺得這位石小姐真是聰明機伶。 這樣聰敏的女孩，若是那遍尋不著的令侯…！莫名地，他憶起方才那陣悸動…？！低頭沉思。
也許，此番追尋，用不著百年便能有所結果…？
肆、 巧遇
走在不知名的路上，洛棠亞只覺得疲憊不堪。今日難得早些離開洋行，刻意讓車夫停在這條與霞飛路相距不遠的街口。
鎮日周旋於洋人與同業之間，應酬交際，遠遠超乎想像的狡獪折騰。
男人、女人，無論哪一種人，他們似乎都極喜愛他，每每環繞著他，像要討他喜歡，卻也像要他討他們歡心。爾虞我詐，相互較勁。每天的每天，都像要耗盡了他的力氣。猶不得他不願意。
夜幕低垂。洛棠亞放慢了步子，緩緩環顧四周，幾條街後的熠熠光華，此處猶照生輝。有時候世上真有些事情是難以理解的，隔了幾條街，同樣類似的流行，卻又截然不同的生活型態；幾條街後，華燈初上，多少男男女女，杯光交錯，鶯聲燕啼，又是一片風光旂旎。
幾輛黃包車擦身而過，奚落的鞋音，狹窄的弄堂裡亮出了燈火。這燈火是溫暖的，比較繽紛絢爛的霓虹，更令洛棠亞覺得自在放鬆。
夜涼。街上的燈火是種呼喚，在向無意歸家的人招手。
一盞燈火，一間畫廊，一張洋畫。畫，是歐洲的風景。
夜間九點，秦邵君起身，準備熄掉鏡花水月閣的燈光。這時刻，戲院的第四場電影也該開演了，倘這時沒什麼客人上門，今日營業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從最邊間的展示廳開始，巡一圈出來，就剩招待的門面了，才要熄燈，卻看見外頭立著一個人，出神似的，也不進來。
『先生，您看畫嗎?』聲音，如夜般低沉，卻是有磁性的，吸引人。
『... 哦!!』洛棠亞彷彿大夢初醒，有些歉然﹕『抱歉…!耽誤了您的歇息時間!』
『不，沒的事，』秦邵君露出了微笑，富家子弟難得這樣謙遜的。
『平常日子，也不見得這時候就關了，倘您有興趣進去看看，自然是歡迎了。』
雖是職業的客套話，但笑容多少是有些真誠。
『這幅是水彩，店裡還有其他相似的油彩，有興趣的話您請進來看看。』
『不，不好打擾您歇息，只是請問您，可否還有其他這畫家的作品?』
『這畫家?您喜歡這畫?』他遇過的人，多數是被油彩吸引的，鮮少有人喜愛水彩。
『有何不對嗎?』他不解﹕『依我看，這畫家就算不是名家，也該是在水平之上的。畢竟以寒色系為基調的圖畫，能夠利用三角構圖和多重技法，表顯出朦朧深遠同時又華麗炫目，這並不容易不是麼?』
夜沉，可秦邵君的心底卻平添了幾絲溫暖，臉上的笑意更添了幾分真。
『請進吧!您進來看看無妨，鏡花水月閣不會令您失望的。』
鏡花水月閣，空間不大，卻陳設得極其復古奢華。
一扇又一扇的華麗廳門，一處又一處的奇幻空間。每一道廳門、每一間廳堂，都有著屬於自我的風格與氛圍；每一道門後，似乎都擁有著一趟奇妙的旅程要展開；每一種陳設，也似乎牽連著更多更深的意義與神秘。讓人有些身處幻境的錯覺。
秦邵君領著洛棠亞一路參觀，這樣的人，他打量著，真是百年難得一見。
漂亮的臉蛋，優雅的舉止，合宜的穿著，還有著細膩獨到的鑑賞眼光。
這是個水做的男人，是男人，卻又似女人，一個極其細膩而溫柔的男人。
廳堂裡，他們談畫、談藝術、談音樂、談歐洲，彷彿伯牙遇知音。洛棠亞離開畫廊時，街上連一輛黄包車都見不到了。
闇夜裡，他依舊緩步慢行。
想著方才畫廊裡的對話，笑意不覺綻上了嘴角，真難得有這樣一個懂畫之人。
想起平日交遊的洋人，雖洋畫源自西方，但在上海的洋人，對於洋畫的熱忱卻遠遠不及賭馬﹔同樣談歐洲、談洋畫，但最終的結尾總是落在賭馬身上。
想起幾天後還有一場賭局，照樣賭馬，據說這次是連夫人小姐都有份的。
轉好的心情，又逐漸低落下來。
原先歡樂無憂的夜晚，突地變成紛擾而漫長。
此夜漫長，不單對洛棠亞，更是對於石芝韻和李瑛。
『你們想幹什麼？』上海的治安，其實平日不算壞的。石芝韻真是搞不懂，怎麼平常出門都沒事，就偏偏今日這麼倒楣？
若她一人也就算了，胡踢亂打地，憑她一身怪力，就算來十個八個也不夠她打；可今日不同了，多了李瑛，嬌滴滴的小姐，會使什麼拳腳？護著都來不及了，還使什麼蠻力？
『妳們兩個，快把身上的值錢的都掏出來！再不動手，我們就自己動手！』這話說得其實是一半是恫赫，一半認真的。沒想到一個小姐的力氣倒是大得嚇人，剛被推開的時候，其實他也是有些被嚇的。
『身上最值錢的都給你拿走啦！沒什麼更值錢的東西了，要說剩下的，就這個…』去！早知道學些花拳繡腿也好，隨手一擲也多少有些準頭，犯不著連自己的好東西都賠上了。
石芝韻亮出自己的皮包，就打算等他們靠近時狠很朝他們一丟，拉著李瑛趕緊跑。
『拿過來！』第一次下手搶劫，動作加倍小心。他們禁不起一個差錯。
『…好，數三，我拿過去…』她也是緊張，深怕自己無意間弄巧成拙。
『一…二…三！』才數三，只見石芝韻將皮包狠狠朝他們一丟，拉了李瑛就往反方向跑。
從小到大，似乎從沒跑過比現在還要快了，胡跑一陣，無頭蒼蠅似的，竟硬生生撞上來人！?只見那人才一伸手，箍得密密實實，這下讓她們連跌倒也不能了，石芝韻不禁暗自叫苦。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快放開啊！值錢的東西都給前面三個搶了，你快一點去，說不定還能搶到最值錢的一個…』沒得救了，只希望這強盜能快放開她們去搶錢包，說不定她們還有機會可以逃跑。
胡亂踢打一陣，強勁的力道終於鬆開。拉著李瑛拔腿要逃，卻讓一聲叫喚給拖住了。
『石小姐。』溫柔微低的嗓音。很耳熟？
石芝韻忙不迭要停下來，身後的李瑛卻來不及煞住腳，一股腦兒就往她身上壓；洛棠亞眼明手快，伸手扣住了李瑛的手腕順勢往自己身上拽，這下子，三人同時倒成一堆，疊羅漢似的，他成了名符其實的肉墊子 。
『哇！好痛好痛…』奇怪了，人家肉墊子都沒出聲了，妳石芝韻叫什麼？
『…這是幫李瑛叫的。洛少爺，你這尊手…恐怕快把李瑛的腰給擰斷了是吧？』
石芝韻目不轉睛，直愣愣盯著洛棠亞的雙手瞧。
此時的李瑛，雙頰翻紅，趕緊自洛棠亞身上移開。
反觀洛棠亞，臉上還是掛著笑，不痛不癢的，同樣的溫柔。
只見他右掌撫著左臂，從左臂傳來的疼痛恐怕只比脫臼好一些。
微笑，原來是苦笑。
這洛家的少爺，就連苦笑，也還是那樣溫柔…。
伍. 石芝韻
今天，真是她的黃道吉日。
回家的路上，石芝韻一路興高采烈，腳上的高跟鞋喀喀喀地響個不停，像要跳起舞來。
啊 ~ 今天真是太幸運了！不但這次的翻譯對象，路易斯伯爵夫人和千金，看來人都不壞，而且竟然還在伯爵宅底附近碰到了譚靖林！！呵，譚靖林耶，呵呵呵，今天真是太幸運、太幸運了！
譚靖林，石芝韻圖畫科的同學，家世好、人品好、長相也好，聽說畢業後已確定要去留洋了，英國？還是法國？還沒決定。
譚靖林的異姓緣向來極好，一開始石芝韻並不特別與他相熟，是到後來，兩人因為同樣精通洋文，也同樣對西方充滿憧憬，久而久之倒成了最佳拍檔。
譚是學校公推的洋派美男子，也因此，學校裡頭，石芝韻的身份很是微妙；外人看來，他們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但也有些傳聞，其實他們是誰也不相干誰的。
實情是什麼？石芝韻其實自個兒也不明白。但總不是兩方無情，早晚得要說破的。
說到底，今日能遇上譚靖林，有一半得感謝李瑛，若非她那日拿了徵翻譯的剪報過來…。哦，不，這另一半的功勞，其實是該洛棠亞的。
要不是因為他，李瑛那妮子也不會這樣趕忙跑來找她，當然，若不是她這樣著魔似的迷上洛棠亞，今日她自然也沒這個機會知道了譚靖林的住處。
呵呵，這真是太好狗運了，看來她得好好使些力氣幫著撮合洛棠亞和李瑛才行。
說起李瑛，也不是見過世面的小姐，怎會對洛棠亞這樣著迷呢？怪怪！
瑛麗珠寶，平時往來多是俄僑，或是些家境好、不愁吃穿的富裕人家。李瑛的外貌是外放型的美，多少青年小夥子，爭先 恐後，就為的要同她示好。
洋人，留洋回來的，還有有錢人家的少爺，怎麼當中就沒一個看中意的呢？洛棠亞當真這麼好!?
不不不，譚靖林比他好多了，還有那個時常光顧珠寶店的藍先生，也是個留洋回來的，他不錯啊!!雖然沒有洛棠亞的皮相好看，但那身段看上去就比洛棠亞可靠得多…。
才胡亂想，不覺已到了家門口，滿室光華，今晚又是什麼客人?
『小姐妳終於回來啦，用過晚飯沒有？要不要我去弄些熱的？阿，對了，李小姐已等妳好些時候了。』老媽子一面接過石芝韻的秋大衣，一面說了一堆，還不忘朝客廳努了努嘴。
『李瑛，怎麼來了？』才想到她，她便來了，果真這麼神準？
『妳問我？是誰叫我今天跑這一趟的？不是約好今天來找妳嗎？』李瑛自一堆月份牌中抬起頭來，杏眼微瞪，一臉沒好氣的模樣。
『啊……?是啊!!我怎麼忘了？呵…呵…進房裡再說吧!』石芝韻尷尬地笑了笑，同時開始思索，什麼時候約人了？她怎麼記不得？難道今日真是樂昏頭了？
關了房門。連忙拉著李瑛在床邊坐下：『究竟我什麼時候跟妳約了？我怎地不記得？還有啊，妳帶了一堆月份牌來作什麼？我什麼時候要妳帶了？』
這回倒換李瑛笑了:『傻瓜，唬妳的啊 ! 哪有約什麼？是我自己來的!既然要來，總不能空手過來吧!反正妳上回說，現下妳要練習畫月份牌，我就帶來啦!順便給妳作摹本。』
『呼 ~ 嚇死我了，我還真以為我忘了呢!!那妳…來幹麼？還特地換了個髮型呢！』
用不著問，其實她也猜著了七八分，還不就是為了個洛棠亞！
『欸，上回洛家小姐的草圖妳畫完沒有？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繡花？什麼時候做好啊!!到時我同妳一塊兒送旗袍去洛家吧!!』好歹她也是個時髦擁護者，說不定還可以給上一些好建議呢!!
『什麼!?妳真要去!』這一嚇非同小可，整身子自床上彈跳起來。
『當初不是妳提的嗎?妳沒瞧見，我還去了換了新髮型呢!』說著，晃了晃自己一頭捲髮，順手撥弄幾下，倒有幾分電影明星的架式。
『那是…』那是說好玩的，誰要妳當真呢!?
『…那好，妳要去，那到時候妳要我怎麼介紹妳啊？洛家的夫人小姐們，可是不會輕易放過對洛少爺有”二心”的人!』
『怎麼介紹？就看妳咯!妳可是上大學的人呢!!』李瑛自女中畢業後，就進了自家店裡幫忙，說是沒興趣唸書，其實也是公學不好考。
『哎呀!!真是…！好吧!讓我想想該怎麼作，再同妳討論討論吧!!』事情就這麼擱下了。
石芝韻萬萬想不到，今日的決定，竟令四人的命運從此交錯了起來。
作翻譯的日子，是在茶館、戲院、舞廳還有霞飛路上渡過的。
石芝韻帶著路易斯伯爵夫人和千金，最先從上海的歷史說起，先是參觀怡和洋行、泰昌洋行、恒來和記綢布莊、永亮藥號、乾泰興茶葉號…。
再下來帶她們去老上海茶館喫茶，上戲院看電影，同她們講解阮玲玉、胡蝶、周璇、夏xx…。之後再帶她們去聽越劇，上百樂門跳舞，同時還帶她們去作了幾件旗袍，買些珠寶首飾。
今日是石芝韻作她們翻譯的最後一天，按預計今日是要在霞飛路上結束的。
一早，先帶她們逛了普羅托夫百貨公司、哥利郭裏夫百貨公司還有西比利亞皮貨行的貴婦專賣店，這些都是當時上海聞名遐邇的俄商名店。
中午，帶她們去當時法租界內規模最大的花園餐廳 ─ 阿爾卡扎爾咖啡餐廳用餐，倘若一切順利，現下她們應該已經坐在DD’S咖啡館喝咖啡了。怎知現在竟跑到這兒來？
還只剩下艾瑪.路易斯和自己？!
『不好不好，別件…。嗯，這件還不錯，有沒有更好的？…嗯，這件好，花色很適合妳，裙長也差不多，而且跟扇子、帽子、手套、手提包都很配，就這件吧!!』
艾瑪.路易斯看著鏡子裡的淑女，顯然非常滿意。
『呃，路易斯小姐，這樣…真的好嗎？』石芝韻看著鏡中的自己，相當地不確定：『英國總會其實並不歡迎中國人進入的。』雖然受邀參加艾瑪今晚的生日宴會，但她恐怕艾瑪並不知道英國總會的規定。她實在覺得接受邀請並不妥當。
『我怎麼會不知道，』艾瑪笑了：『但是我邀請妳的，看在伯爵千金的面子上，他們怎麼敢不讓妳進去？』
『謝謝妳，可是…』她還是覺得不妥。
『哎呀!沒有可是啦!!今晚妳是我的朋友耶!!妳一定要好好打扮一下，大不了到時候妳來找我，我帶妳一起進去!!』
容不得她再多想，艾瑪拖著石芝韻一路採買，反到更像這裡的主人。
唉！暗自嘆了口氣。今天，還真是亂七八糟啊！
陸. 英國總會
英國總會大廳。
寬闊華麗的空間，裝潢氣派奢侈，一座約百英呎長的吧台在左側，石芝韻前所未見。
聽說英國總會的設備是當時最高級的，看來果然不假。
忽然想起從前洋學堂聽聞的故事 ─ 仙度瑞拉，恐怕王子宴會的皇宮也不過如此而已吧！她想。
『石小姐，妳在幹麼啊？快過來，我幫妳介紹 。』
艾瑪.路易斯，現下是她的仙女，恰巧解救她的不知所措與尷尬。
『…這位是史密斯小姐…波特小姐…哈本小姐……』
石芝韻臉上堆著笑容，嘴上說著客套，但腦子裡，壓根兒聽不清艾瑪在說些什麼。
太混亂了，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場合，太緊張，也太不能適應。
一聲搖鈴，敲醒了她渾沌的腦袋。
『這是餐前酒的搖鈴。喝些酒，吃些甜點!妳別緊張，她們都很喜歡妳啊!!剛剛還在說妳洋文說得真好呢! 』
艾瑪塞了一杯酒到她掌中，軟軟的聲音飄入耳，緊張的心情稍稍平復。
『放輕鬆，今晚不只妳一個中國人，晚一點我父親會帶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過來，也是個中國人，不知道你們認不認識？』
才想開口多聊一會，一轉眼，壽星又回到人群當中。
又剩她一人。輕輕嘆了口氣，啜一口酒，什麼時候她變成這樣愛嘆氣了？
再拿一碟餅乾，四處晃晃，很偶而地碰到幾個人跟她隨意聊聊。原本一場歡樂的慶生宴會，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快樂。令人窒息的感覺，她迫切地需要出去透透氣…。
洛棠亞隨著路易斯伯爵進入大廳。
前腳才剛踏入，蜂蜜似的，光環轉了方向，人群蜂擁而至。
『洛先生。』甜軟軟的聲音。她是路易斯伯爵千金，今晚的宴會主角。
『艾瑪小姐，很榮幸收到您的邀請。祝您生日快樂！』禮貌性地執起艾瑪右手輕吻，蜻蜓點水似的一吻，愛瑪的雙頰卻著火似的燒了起來。
『謝謝!很高興你今天能夠抽空前來，…』接著一連串的客套以及寒喧，洛棠亞始終保持著一貫的笑容應對。他永遠不卑不亢，從容不迫。
才剛應付完女士，一群男士又靠攏過來。
今日餐前酒的時間，怎麼特別漫長?
洛棠亞幫自己換了一杯新酒，好不容易擺脫了眾人的糾纏。晚餐前，得把自己藏好才行!! 眼尖瞧見陽台上空無一人，頭也不回，便朝陽台走去 。
上海的夜晚很美。痴望由華燈、星子、黑夜所交織而成的天空，美麗的夜上海，是她今晚最大的收穫。夜風涼，不自禁瑟縮了一下肩頭，真想早些回去…。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驚動了她，迅速地回身，對上一雙眼眸，疲累的還有些驚訝。
『抱歉，我不知道這裡有人。』溫柔微低的嗓音，她認得。
洛棠亞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上帝真是厚愛他，連喘一口氣的機會都不肯給啊…！
想要離開，卻又無計可施，溫柔的笑容再度浮上唇邊。
『請問…』
『洛少爺！』
這聲音好熟，是…？
『石小姐？』他怎會認不出來？
『也難怪你認不出來，』石芝韻靦腆地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這種打扮，自己都不習慣。』輕微略了略耳後髮絲，今晚的她，渾身散發著清新的異國風情。
『不，很適合妳!若非妳叫我，我會以為是哪位貴族小姐!!…』
一場意外的相逢。
無意義的閒聊，卻意外解放了兩人胸中的鬱悶。
石芝韻從來不知道，跟一個不相熟的人聊天，竟也可以這麼愉快。
難怪李瑛對他一見傾心!!箇中原因，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閒聊氣氛正好，刺耳的搖鈴卻不適時地響起。
並肩走向大廳，風裡，似乎混合著他特有的溫柔語調：
『石小姐，請問今晚是否我能有榮幸送妳一程呢？』
石芝韻偏頭回望，洛棠亞彷彿看見星子落入眼眸，一朵笑靨如花，眼前綻放。
接下來的日子，石芝韻的學校開學了，英國總會的那一夜，像被淡忘了一般。
她的日子，仍是在布莊與學校之間溜走。唯一不同的是，她出入伯爵府邸的次數多了；在與譚靖林之間，曖昧的情感明晰，終成戀人。
柒. 熟悉
進入伯爵府邸，洛棠亞熟練地將外套、手杖、帽子交予管家。
自英國總會那夜後，公事之外，路易斯伯爵便常邀情他至家中聚餐或下午茶。
『先生，您的茶。』穿著制服的侍女伶俐地遞上午茶和糕點。
『謝謝妳。』慣性地微笑道謝。少女瘦小的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紅暈。
府邸上下最喜歡的就是這位貴客，今天一見他進大門，大家就開始抽籤決定送茶水的順序。
石芝韻在一旁暗地觀察，侍女的羞澀盡收眼底。
最近，她終於見識到洛棠亞的對女人的不凡魅力。凡與他相處過一回，上至小姐，下至侍女，無一不為臉紅心跳；幸好洋人多用男管家，否則怕連老媽子都要湊上一腳。
靜靜地啜茶，忍笑， 不敢張揚。
見她笑得怪異，一旁的洛棠亞有些疑惑：『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沒有，我只是…想到一則笑話!』朝他作出古怪的笑臉，隨口撿個笑話搪塞。
靈敏的反應，豐富的上海見聞，作為艾瑪.路易斯以及洛棠亞之間的調節，何等重要!
聽著笑話，洛棠亞同時仔細分神打量。側分右梳的辮髮繫著鵝黃色髮帶。
一襲米色中袖緞面旗袍，繡著零星三角褐色圖案，搭配同色的領、襟、袖緄邊及花鈕。每逢風起，髮帶隨風飛揚，靈秀誘人渾然天成。
儂為誰著妝？
未覺察的苦笑，苦澀流過，心，仿佛受到了牽引，整下午在空中飄蕩，從未抓牢。
臨去的道別，邀約與不捨依舊，突如無心一句，又似有心。
『祝妳待會兒玩得愉快。』他看見，石芝韻眼底雀然難掩。
莫名的遺憾盤據心頭，才剛浮現卻又蒸發。
捧著熱騰騰的咖啡，石芝韻眼前一片迷濛。
等待，非常奇妙，尤其等待著自己喜愛的人。雀躍，幾乎讓她捧不住掌心中的溫暖。
總是這樣，有些遲來，然後她在一片凐濛之中見面。俊爽的面容，帶笑，眼底眉角唇邊，還有一點歉然的疼惜。
『終於來啦！譚大少爺，你可真忙的！』解下他頸間的長巾，柔軟體溫，指間纏繞。
『又讓妳等了，今天怎麼補償？』坐定，微微傾身，兩張面容僅咫尺之遙。仍是笑。
『第四場電影，看我愛看的，不許挑。』淡淡咖啡香，是芝蘭輕吐。
『呵，這麼愛看電影!!』伸手撫了撫梳得油亮的髮辮，髮尾輕搔纖頸，帶些寵溺。
『好吧!就這麼訂了!』
咖啡館是他們共同喜愛的地方。
這裡，聊天、笑鬧，說不完的大小瑣事，翻譯、茶會、學校、家族，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計畫與想望。他們總是盡情忘我，無法自拔。
『時候差不多了，走吧!!再不走就趕不上了。』緩緩踱至門口，等待譚靖林把帳結清。
寒風撲面，冬季的上海，是展現洋化與富裕的時刻。
伸手將毛大衣攏得更緊些，皓白的毛氅襯顯出她纖細而嬌弱。
『等等。』意外的長巾罩下，圈住了她，男子的溫度瞬間將她包裹。
『乖姑娘，聽我的話，別再幫什麼李瑛出些鬼點子…』
頑皮地朝他笑了笑，無預警地一頭撞在談靖林的手臂上：『不談這個，電影要開始了，走吧…』
不同石芝韻閒聊的日子，洛棠亞習慣先上鏡花水月閣一趟。
塵世中，也只是有秦邵君和石芝韻，算得上是較親近的朋友。
『洛兄？你來了！？』秦邵君語調中藏不住的訝異，一覽無疑。
『不想那麼早用晚膳，便過來了。』不變的笑容，一派閑雅。
『你有客人？』而且不是普通人。
『不，是朋友。也許你有興趣認識認識…。』
眾人齊聚一堂，氣氛輕鬆卻又詭祕。
此人，是同伴，又非同伴，究竟什麼來頭？
茗香薰人，茶食提香。洛棠亞坐落其間，有一刻，幾乎不願離開。
眼前男女，他一眼便知，皆是特殊能力者。
一身閑淡悠遠的氣韻，知之甚博，卻是不驕不衿，言談盡是古雅。
有友若此，夫復何求？
茶過數盞，賓主盡歡，又是送別時刻。
秦邵君送洛棠亞出了大門，正要道別，卻突見兩道身影毫無預警地奔來。
『邵君慢著！無痕有話想請問洛先生。』紅色的身影，風一般地捲至跟前。
『哦，有事？』驚訝，可心下卻也幾分明白。
黃色身影悄然而至，清脆的一聲，帶著篤定：
『洛先生，雖您不願明說，但…您是時間監控者吧？！』
淺笑不答，但卻無從否認。
『既是如此，請問您，令侯是否已經歸來？』
捌. 情變
高尚華麗的西餐廳，店內座無虛席。
侍者的帶領之下，譚靖林與石芝韻順利找到了相約之人。
窗外，夜上海在閃爍，廳內水晶燈在作著輝映。萬千光華中，他獨獨見她。金色絲緞旗袍，承載著妖冶牡丹綠葉，一張芙蓉玉顔！
幾乎忘卻了要呼吸，滿心滿眼都是她的流盼青絲、顰笑舉措；他的胸口彷彿受到衝撞，輕微地發疼，卻忘了要動作。
感覺到譚靖林的忡愣，石芝韻狐疑地抬起眼來，順著目光，見到座位上的李瑛。
『唷，今日可真早，我還想要等妳多久呢？』來不及細想譚靖林方才的怪異，一見到李瑛，便興匆匆也坐了下來。
『怎麼?等不及啦!!想瞧瞧是誰，竟比妳的洛棠亞還好是吧？』
『什麼混話，』雙頰微紅，李瑛開口才要罵人：『我看妳…』
『好了，好了…！』她最受不了李瑛罵人了，連忙轉移話題:『先給妳介紹，這是譚靖林，我……』
接下來的話，李瑛再也聽不清晰。望著眼前的男子，那眉、眼、笑，似乎都是熟悉；同樣儒雅，卻多了幾分自負灑脫；同樣溫柔，卻平添了風流倜儻；猶不及反抗，她已為他渾身散發的雍容氣度所攝服。寧為俘虜。
石芝韻有些慌亂地注視著李瑛的異常，心底浮上不詳的預感，想起方才譚靖林的怪異，回頭看他，一切平靜如常；不聞不動，笑容和煦，應答得體，一切一如往常。
暗地痴笑了自己老愛多作聯想，隨意再同李瑛調侃幾句，餐桌上又回復了先前的熱絡。輕甩了甩頭，方才的一切，她未聞未見，一切未曾發生。
心之所想，往事與願違。
心動，越是隱藏，越藏迫切。迫得人心發疼，不願撤手。
獨坐咖啡館內，溫暖的熱氣蒸騰，一片洇濛。朦朧中，一朵娉婷巧笑的倩影，是佳人，非伊人！繁亂地揮散空虛的蜃影，杯底，伊人何在？猶有佳人！
譚靖林懊惱地將咖啡擱置一旁，心底眼底，想得都是巧遇
─ 天助自助的巧遇，與佳人，與李瑛…。
石芝韻正趕著電車，回家的人潮正擁擠。
今日少了譚靖林幫著開道，一路停停跑跑走走，雙腳有些發痠。乾脆放慢歩子。
經過咖啡館，她的足歩更慢，這是她最喜愛的地方，太多的喜悅，總不捨得就這樣錯過。隨意瞟向庭園窗邊，那是他們最愛的位子…還有，她最熟悉的身影！！
難不成是個驚喜？
輕悄悄地走近，意圖看清他手上的素描。又再畫自己了麼？她想著，興奮難掩羞怯，頭一回有人這樣專注於自己。
彼此都是那樣地專注，幾乎感受不到彼此的氣息。
煙霧中，送走最後一絲懷想。當畫出最後一道菸圈，回過神來，譚靖林聽到一陣最熟悉的腳步聲，殘留在空氣中，正離他遠走。
洛棠亞提前離開了洋行，伯爵又邀餐聚。
雖然近日的邀約頻繁了些，但無妨，與他們相處並不厭煩，何況，還有石芝韻作伴!!
他喜歡同她聊天。
想起她那些不意流露的表情舉措，她的懊惱，她的打扮穿著，洛棠亞的嘴角不禁牽起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微笑。她總是讓他驚艷不止！
也是期待餐會的唯一理由。
檳色的身影，緩緩移行，人群之中，竟是那樣的渺小平凡。
石芝韻以極緩的步伐，在人群中逆流而行。洶湧的人潮，不間斷地與她錯身擦撞，書籍畫簿落了一地，愣愣地曲身拾起。是撞疼了？還是晚風太冽？
心底的悶疼全上了眼眶，只能忍。
對街逆行的身影，吸引了洛棠亞的目光。
好怪異的女孩，愛玩也不挑時刻嗎？
瞥見對街的人影起身，那樣的身形與打扮，有些熟悉?……是她!？
但伯爵府邸不是那個方向啊？遲疑地望了望有些不對勁的身影，伸手招來了洋行門口的雜役附耳交代幾句，隨後轉向車夫:『跟著那位小姐，遠跟著就行了。』
傍晚的港口，剩下人潮同是稀落。
石芝韻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對著汪洋，那樣的平靜，卻又那樣寂寞滄涼。
幽幽席地而坐，她雙手抱膝，額首緊靠，天上傳來群鳥飛鳴，尖似利刃，一聲一刀刻劃著無名傷口。
回想方才所見的一切，原以為自己會流淚，卻只是胸口揪心地疼。掉不出一滴淚……
哀莫大於心死。
海風吹拂，吹亂了一頭髮。
青絲飄搖，彷佛是一張張的畫頁，又彷彿是一張張寫滿愛意的箋紙。
詩，那樣纏綿，笑那樣美，髮那樣滑，面旁輪廓是那樣悉心地清晰，而畫者，是那樣深情…。對的卻不是她，是李瑛！
不曾接獲他的詩箋，也不曾見他那樣悉心修改自己的畫像，他甚至不曾為了自己而特意換下一身洋服。什麼都是為了別人，從來不是為了自己…！
『騙子…騙子…兩個都是，兩個大騙子!!騙了我你們開心嗎！…開心嗎…』
最後一聲吶喊成了嗚咽，淚眼，任自奔流。
匆忙趕到的洛棠亞，見到的是正要撕毀畫頁，一個失心的人。
『妳做什麼！？』伸手制止她的衝動，一手奪去了畫頁。微擰的眉，失去了常貫的溫柔平靜，滿是擔憂。
『…還給我…』濃濃的鼻音，流不盡的淚。這不適合她，心底不禁泛起一陣抽疼。
『什麼事讓妳這麼難過？慢慢說，我聽，妳別哭。』按奈住想要碰觸她的衝動，洛棠亞坐到她身邊，同時脫下外套為她披上。
紊亂的心緒，他感受不到她的想法。眉頭更擰緊了些。
畫頁躺在旗袍上。手上握著帕子，指尖點觸著畫頁上的面容。
『我…有個情人，你知道的。還有一個朋友…』伸手抹去溢出的淚滴：『他們後來認識了，我原本以為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也從沒想到，可是，有一天………』
聽著斷續零散的訴說，洛棠亞讀取她腦中閃逝的畫面。
她的情感，那樣確實而堅定地流入他的心坎，點燃不明的情緒，竄動在胸口。
常人的情感，他懂得不多，也不願懂；但現下他終於體會了人類的私心，想要早日帶她離開，不論用盡任何的手段。
『…你知道嗎？今天我才明白，恨是什麼樣的東西。』淚水停歇，剩滿腔怨忿。
『情感是要靠緣分的，並沒有什麼先來後到的道理。』一貫清淡的微笑，昔時的溫柔，此刻卻激怒了石芝韻，有些殘忍。
『你說什麼…！？』眉眼挑揚，怒氣瞬間迸發：
『你要我原諒他們？哈！你以為你是誰？你又以為我是誰？我做不到，我也不希罕，我憑什麼要原諒他們！』
憤怒的臉蛋直直朝他逼來，仍是笑，他成功了。激怒人多麼簡單！
『別氣，我先給妳講個故事。世上有一種長生不老的族群，他們有著常人的外表，卻有著常人沒有的能力……』
洛棠亞細說著時間監控族群的點滴，包括窺視他人內心、預知過去未來、改變命運…，甚至說了自己過去遭遇的趣事。她聽得一愣一愣，不覺入了神。
『…要是妳，妳希不希望自己是這族群的一份子？』見她有些疑惑，他又補充：
『若我是這樣的人，妳希望我幫妳做到什麼？』
『你？』紅腫的眼滿是懷疑：『若你真做得到，那我要他們見到對方最醜陋的一面，一輩子討厭對方。』
『這很簡單，妳可以再說得更難些。』自信的笑容浮現。石芝韻心裡一陣惱。
有些賭氣地再說：『好，那換別的…』
不知說了多少個冀求，洛棠亞總是同樣的笑容，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有什麼好笑的？』怒氣再度爆發：『這種事誰當真作得到，你在耍我是不？我很好玩是嗎!?』
一個譚靖林和李瑛還不夠，現在再加一個洛棠亞，她很好玩是嗎？
總被人當成傻子耍！
『不，』斂去笑容，惑人的雙眸，直勾勾望進她眼底：
『方才妳所說的，妳自己也作得到。』那樣真切執著的眼神，她幾乎就要相信。
突然一隻大掌扣住她的上臂，纖長的男性手指劃過耳畔，略去她飄散的髮絲。
俊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甚至感受得到他的氣息；臂上傳來是溫暖，但心底卻莫名地浮上恐懼。
『…讓我解開妳的封印，妳可以忘掉那些令妳傷心的事情，妳甚至可以做到妳想做的每一件事。』他的氣息是溫柔的，甚至帶著些許的懇求。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恐懼逐漸擴大，她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妳知道，妳當然知道。從小困擾妳的夢境，最近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不許逃。』男性剛強的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腰，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妳若要否認，那我問妳，為什麼從小妳的傷口好得特別快？但是傷口好了，卻仍會疼痛？還有，伯父為什麼從小要送妳上洋學堂？不就是因為妳對語文有天份？妳學什麼語文都特別快，再來，妳幼時不是能夠預知未來？但現在這能力卻沒了，妳說，妳有哪一點跟常人一樣？又有哪一點跟我們不一樣？』
石之韻瞪著眼前的俊容，那樣的靠近，但她卻非臉紅心跳，而是心底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吞沒。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這是她的秘密。除了夢境的事情之外，她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他這麼多事。
『因為我在找妳，我的令侯…』溫暖的氣息，然眼底，她見到的卻是過分的冷靜。
『讓我解開封印吧！別逼我用強。』
『不要！』石芝韻驚恐地推拒著他，她不知道他竟然也有這樣令人害怕的一面。
『你放手…！』粗魯地推著他，她的蠻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石芝韻…』推不開他，卻聽到了他的叫喚，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驚訝地撇過頭，突見姣好的面容正向她壓下，他要吻她!？怎麼行！
慌亂地掙扎，沒注意腰間的臂膀已穩穩扶住她的頸項，接下來她只見到另一隻大掌已撫上她的眉心，好個聲東擊西！
眉間的熾熱與刺痛，疼得又轉出了淚花，狠狠扯掉眉間的手掌，奮力一推，洛棠亞有些踉蹌，還不及站穩，只見一抹檳色身影似蝶，倉皇飛離了自己的懷抱…。
玖. 抉擇﹒歸去
暈黃的酒吧，回盪著低微輕柔的爵士女聲。
聽著洛棠亞時有時無的敘述，已略知今日他為了說服令侯，威迫利誘，幾乎無所不用其極，秦邵君不時心驚：『這不像你啊…！』
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為公？為私？他不敢確定。
身旁的洛棠亞，未曾間斷的烈酒，一杯續一杯，像要滅盡心中愁。
本為買醉而來，卻未料到，越醉越醒，淚眼愈是鑽心。
『洛先生，這是為你特別調配的”潘朵拉之淚”，請嚐嚐。』
紅色的身影，輕吐出略低的女中音，這是上回見過面的段小姐。
『謝謝。』鬆手任她取去酒杯，美麗的珀色酒液，輕酌淺嚐，感受著甘泉滑潤，柔細綿軟卻又嗆烈冰涼，似那奔去的檳色身影。啟口輕啜，彷佛怕驚動了什麼，溫柔而悉心，有些纏綿的味道。
『令侯一事，也許我們能幫上什麼，你別太過擔心…』望著有些失神的洛棠亞，他的舉動是那樣誘人，秦邵君一時間有些傻眼，一個水作的男人，難道也是禍水嗎…？？
月圓人無緣。石芝韻坐在床邊，手擁著剛褪下的衣衫。
清涼的觸感，水似滑的絲，這是她最鍾愛的衣裳，與李瑛同款異色的旗袍。
涼滑的絲緞貼著面，串串熱淚傾淌。收起了這件旗袍，她的身邊，就再也沒有一事一物與他們相關；舊情人、舊朋友、舊衣裳，心還在發疼，卻逐漸冷卻。
有些事，一但決定，就再難改變了，正如她的愛情與友情。
覆水難收。
情殤的日子，寂寞難受，她用忙碌來填補。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將離開學校，她更努力地嘗試各式服裝繪畫，還設計了不同樣式的月份牌，在學校與布莊之間兩邊奔走，全不理會與她同樣忙碌的流言蜚語。片刻不得清閒。
陪洛家母女上了幾次布莊，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氣氛，卻不見故人。
那日之後，他幾乎斷了她的消息。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為路易斯伯爵女眷送行時；原本她藉口學校有事搪塞，但那一天，他看見她，隱藏在人群中，目送她們離去。
只是不相見，他知道。
環視自己簡雅的住所，酒架是新添的，高級洋酒陳佈，與那被遺落的書籍畫簿並列，有些刺眼…。
慣性地翻閱有些炭漬的畫簿，他看得出她有天份，也看出了她的多情；不同角度、暗影、人物肖像的練習，全為一人。傷得多重！
微擰眉，酒入喉，乾潤的苦澀，甘願受。
杯身再度見底，隨後他輕笑出聲，不意之間，自己竟也學會了常人的情感！
真是意料之外！此次尋人，似乎有太多的事情都失了控…自己也不能倖免！！
石芝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
她只記得今晚的夢魘特別清晰，才在想一定得找洛棠亞一趟，隨後全身一陣火燒的熱，她就到這兒來了…！！極度疲累，卻不敢睡。
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大略知道這是間寬敞的屋舍，推啟一扇門，是間雅潔的睡房。本以為床上的人睡得正熟，正要離開，房內登時亮如白晝。
『夜闖民戶，你以為能說走就走嗎？』略顯沙啞的男音，石芝韻感覺全身開始顫抖。
『不是…我…』不安地放下遮擋光線的雙手。最近運氣真是差到了極處啊！
洛棠亞無法置信地瞪著眼前人兒，夜闖居所的女賊，竟是自己最掛心的女孩？
『洛…洛棠亞…』生平第一次感覺見到他是多麼欣喜，又是皺眉，又是笑，就這樣走到他床尾坐下。
『封印，好像解開了，』靠著床柱，倦倦地看著他：『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但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怎麼回去…』她不敢睡著，但意識確實越來越模糊，她感覺到自己被覆上一層軟被，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走在前往洛家洋行的路上，石芝韻一路低頭沉思。
封印似乎解開了，從前的記憶逐漸回籠，她甚至想起當初為何自己落入輪迴的懲罰。
但仍有太多的事情無法明白，就像昨晚，才想著要找洛棠亞，為何轉眼間便到了他家中？又像是，近日來不斷出現在她家布莊的那些人，他們是誰？極熟悉的感覺，但她不識得他們！？再如，近來的惡夢，為何夢境已不再是從前發生的過往？反到像種預知，但卻無從得知，是在什麼樣的將來，會發生那樣狂亂的浩劫？
她真是洛棠亞尋找的那個人嗎？那為何她什麼都弄不清楚？
冥冥之中，情殤難滅，然恐懼實現，更多的迷惘與困惑，她該如何承接？
磚紅的建築，令人顫慄的陌生，還帶著些熟悉。
這裡是洛棠亞推測，能夠助她找回記憶的地方。
聽著他的說明，低軟的聲音似涓滴細流，流進她的記憶。渾沌逐漸澄明。
『…所以妳知道…』精細的說明，深恐有所遺漏。
是的，她知道，她幾乎什麼都知道了。
她知道為何此處令她顫慄，她知道週遭都是同伴，她知道前來布莊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剛覺醒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她還知道昨晚的幻移不過是族群的本能之一，她甚至知道，自己的夢境，是一場無可挽救的慟殤……。
什麼都知道了，儘管記憶澄明的那一刻，痛苦多於喜悅。
『最後要告訴妳，這裡是…』
『我知道，』靜定地抬眼，望進那雙訝然的湛藍：
『這裡是執法部，是我最初，也是最後見你的地方。』
她想起來了！封印全解開了！他該喜悅的，但此刻，卻是沒來由的驚慌。
他寧願她哭、她愁，卻不願她如現在這樣，定定地望著自己，毫無情緒，像個娃娃。
既然如此，那妳…』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她。當初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我會回去的，但我有條件。』即便再不願接受，事實仍無法更改，她只是不願就這樣妥協。
沉默地對望，洛棠亞突然有些明白，靜定，不過是一種了然於心的掙扎。
『我的條件是…』緩緩道出自己唯一的牽掛，破釜沉舟的心，格外堅定。
殘缺的月夜，一種悲劇性地淒美。
『這是妳所希望的…？』纖長五指伸起，下一秒，她在塵寰的牽掛都將走向終結。
泛白的一張臉，輕微應了一聲。
這樣對他們都好，她努力說服自己，總比讓家人經歷十年浩劫來得好些。
人皆終將死亡，她寧願所愛之人走得無需痛苦。
『別令自己後悔…』輕輕地嘆息。他無法明白，常人情感為何常是走到這樣的地步？
五指微屈，隻手輕抬，不會再有猶豫。
『等等！不要！不要…』急忙扯住洛棠亞的手臂，石芝韻搖了搖頭。
『算了吧…我不能就這樣決定他們的死亡…』一朵笑容，輕淺的哀傷：
『其實，夢裡我並沒有看見我的家人…我只看到了上海頹敗，一切都變了樣，到處只剩斷垣殘壁……』
身子轉了半圈，雙眉舒展，他終於明白了何謂如釋重負。
『是嗎…那另一邊呢？妳打算怎麼做？』
『他們嗎…』呼一口氣，白霧在夜中顯得特別清晰。
『算了吧…』抬頭，他看見她眼中染上淡淡的愁：『記憶恢復的時候，我也想起了過去的幾段情愛… 』洛棠亞心中一陣悶，這並不是他想要聽到的。
石芝韻突然笑了起來：『每一段好像都是那樣深痛，但是，時間過了，當時的難過如今只剩下淡淡的愁…這次又有什麼不同呢？』
月殘缺。月下的笑顏，揉合了傷感與釋然，不完美的笑靨，他卻覺得那樣美麗。
『什麼時候我得回去？』第一次能夠這樣坦然面對著同伴。
『等妳下次找我，』溫柔的笑意浮上嘴角：『等妳毫無眷戀的時候…』
壹拾. 回顧
2005年，上海新天地，頂樓咖啡廳。
嘈雜的角落，一桌亂的書籍，一名安靜的女子。一頭俏麗短髮，高領白色毛衣、緊身牛仔褲，再配上寬皮帶和短靴。
石芝韻靜靜翻閱著一本本的上海旅遊指南，鮮豔的圖片、一條又一條經典建築旅遊路線，再生動詳盡的解說，如今都成了陪襯，襯托著那深廣難彌的憂傷。
隨意拋下手中的書本，輕啜一口咖啡，身後飄來了煙味，厭惡地伸手搧了搧，腦海中，浮現昔日男子抽煙的畫面。
以往，平常人家並不那麼喜愛抽煙，香菸並非人人抽得起，也因此抽煙為一種高尚的行為；想起從前自己與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們身上總飄散著煙味，但他們卻極少在她面前抽煙，她向來憎惡抽煙，但如今她卻異常懷念。漸趨普遍的高尚行為，昔時的卓然與優雅卻不復再現…。
浩劫後的土地，多少殘破痕跡。
一別經年，再歸來時，人事已非，僅剩往事堪回首。
走在現代化的上海街頭，豪廈華樓，通運便捷，街上車水馬龍。
望著眼前來往穿梭的人潮，事物變遷太多，唯不變的，是上海的時髦新潮，恆久象徵著它的繁榮與引領的驕傲。
忙碌的上海，穿梭在曾經熟悉的巷弄，駐足在曾經為家的樓房前。
原是平靜而來，不想卻見到歲月散裂的痕跡，牆垣斑駁，配上孤索的外接電線，石芝韻幾乎拒絕相信。心碎的驚惶。一處居所,養幾戶人家？
『這就是新式里弄的經典建築……』前方的地陪正說地口沫橫飛，無心聽講的幾人卻已擺好姿勢準備拍照。
冷眼望著一群興致高昂的侵入者，那曾經屬只屬於她、那座記憶盈盈的城堡、那曾經證明她為常人的最後一絲證據，終究碎散紛飛……。
洛歐是在飯店找到石芝韻的。
斜陽下，纖瘦的人影裹著一條毛毯，側身縮在單人座椅中，金色光影灑落一身。
落寞的美麗。
『韻…』低微的叫喚，溫柔而擔憂。
石芝韻並不抬頭，只是緩緩地吐露一字一句，平板的音調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回來，因為…我以為自己已經學會遺忘，…再心痛的難過，我以為，自己已經經歷過了，於是，我回來了…但是…今天我走遍所有記憶的地方…』輕輕抬頭，一對紅腫的雙眼。
『你知道嗎？今天我才知道，學會了習慣遺忘與失去，根本都是騙人…』
洛歐難得沒有回應，他只是彎下身去溫柔地將她抱起：
『妳今天太累了。睡一會兒吧﹗』
柔軟的大床上，石芝韻倦卷地閉上雙眼，一手不忘抓著洛歐寬大溫暖的手掌。
『…是我太勉強妳了，既然學不會習慣失去，那就算了吧…』撫著枕上柔軟的髮絲，這回換他嘆息。
『洛歐…』朦似囈語的叫喚，他有些訝異她竟還未睡去。
『怎麼了？』
『今天我有個想法，如果…失去那麼多，是為了讓我遇見你，而不是因為令侯的義務…也許…這一切還有些價值…會好過一些……』
最後一句話，他其實聽不真確，但她所說一字一句，卻足以令他心憐感動。
低頭府身，溫柔的親吻烙上她的額、她的眼終至那柔軟的雙唇。
『我心相同……』一朵笑，無息自唇邊盪開。
日落西山，窗外天色暗。黑暗中，一泉銀藍色的長髮散落，枕上，烏髮交纏，洛歐雙臂緊收，望著懷中佳人，含笑闔上眼簾，享受著最純淨溫暖的幸福。
偌大的水宮行館，一頭銀藍色長髮的男子，正逗弄著腿上柔軟的髮。
『還在難過？』不變的溫柔語調，十指輕撫，抬起那屬於女性的柔軟下顎。
『怎麼能不難過？你知道記憶被連根拔起有多難受嗎？』拍落纖長的手指，執意趴回他腿上，左手隨意玩弄著男性修長的十指。
輕嘆一口氣，撫上她後腦的手勁更加溫柔：『別想太多，慢慢地，這些妳都會看淡的…。』
『看淡？』她抬起臉來，有種受辱的感覺：『看淡失去就能超然嗎？當我幾乎失去了從前的自己，我怎麼能夠毫不在乎？』
忿然地起身，走向窗邊，悶悶地吐出一句：『看淡，不過是逃避的解脫。你希望我看淡這段感情嗎？還是，你是這麼對我……？』灰心之餘，還有些沮喪。
洛歐起身，緩緩踱到石芝韻身後，無聲無息，自身後環抱住她：『對不起…』
臻首靠上身後寬大的胸膛，輕閉雙眼，她只是輕聲嘆道：『別再要我看淡或習慣，好嗎…』
『對不起…』輕柔的吻落上她的髮：『作妳想做的吧，我不會再勸妳了。』
咳！咳！咳！
不自然的輕咳，打斷了濃情正好：『請問我是不是應該改日再來？』
低沉磁性的嗓音，石芝韻微瞇雙眼，該死的大豬頭：『秦─邵─君─』咬牙切齒。
輕掙開令人眷戀的懷抱：『不識相的渾蛋，看我殺了你─！』
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們打鬧，真是好朋友啊!!
看來，她恐怕永遠不該、也學不會如何無情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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