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選單


[原創小說] 夢之鄉系列 (5) 雙生子
日期:2012/9/17
作者 : 晴雪
 
 


夢之鄉系列之五 晴雪

雙生子

楔子
六月炎夏。

若說,古有桃花源記引人遐思嚮往。那麼,此處充塞著五柳先生『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就是隱藏於塵囂中的神秘桃源。

「竹 澗 新 苑」四個字蒼勁有力地寫在入口上方。
推開竹籬,隱約可見一幢樸素簡單的中式房舍:;再行一小段繞至屋後,又見一雅致小園和一方荷塘,塘裡的睡蓮正嬌羞的顫動著,隨風運送的撲鼻荷香混雜著風中起落的蟬聲蟲鳴,這樣的午後確實適合好好放鬆休憩,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真意。

塘邊雅亭中,竹澗新苑的主人-沈霽軒緩緩地闔上手中的書。
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愉快。
有好書可讀、有美景可看原本已是人生一大樂事,但有知己同時相聚一堂,卻是萬般樂事之首。
嘴角噙著微笑,才要起身喚人換茶迎客。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一抹蘋果綠的身影已然來到屋後。

『影子,今天我可是最早到的。你別再跟人說我老遲到唷。』毫不客氣的拿過對方眼前的另一隻杯子。為自己斟杯茶,石芝韻頑皮地對著沈霽軒眨眼。

體貼地替看來極為口渴的石芝韻再添杯茶,沈霽軒道:『如果妳今天特地這麼早到是為了雪恥,那大可不必。妍妍已經說了她有事會晚到,而無痕與玥冰則是有要事無法前來。』

『什麼呀! 那我剛不是白趕了!!。』見石芝韻垮著雙肩,一臉懊惱的認真狀,沈霽軒不由失笑。才要安慰她幾句,隨後而至的溫暖女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原本爽朗的笑聲裡添進了些許溫柔。

『原來阿韻是為了雪恥。前幾次大遲到的,怪不得走到最後一段時,忽然走那麼急,我們還以為妳轉性了。』
石芝韻的活潑、狡狤與隨性眾所皆知。而她予人的那份自在感,更讓人覺得與她相處時,陽光無處不在。
『哼! 結果還不是白搭!』低聲咕噥著,聽得出石芝韻似乎頗感遺憾。
一旁的秦邵君則是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地自落坐後便一聲不吭。

抬眼捕捉到秦邵君眼底無意流露的失落。沈霽軒猜測,秦邵君方才必已聽見今日柳無痕不會前來。

沒人瞭解柳無痕這幾百年來刻意避開秦邵君的心事與因源,但每人都可以感覺到兩人之間那份剪不斷理還亂的紛亂情感。
暗暗地嘆口氣,沈霽軒為向來寡言的好友添上一杯剛沏好的新茶。
秦邵君的心事大家都明白,但感情原本就是件外人無法置喙的事。

段緋和沈霽軒一如往常的選擇保持沈默,但向來忍受不住僵化氣氛的石芝韻卻調侃道:『秦冰人,一百年來,大家也難得能好好地聚在一塊兒這麼幾回,你那張酷臉雖然迷倒很多小姑娘,但你這時候笑一笑會怎樣啊?』

『我的臉天生長這樣,嫌不好看就別看啊!有人拜託妳非看不可嗎?』秦邵君瞥了石芝韻一眼。也不生氣,只是八風不動地繼續喝茶。
翻翻白眼,不甘示弱才要反擊的石芝韻,話才到嘴邊就讓一陣銀鈴似的笑聲打斷話頭。
『看來這次的對陣又是阿韻落敗一回合。』人隨聲到,方妍窈窕的紫色身影已然出現在前方不遠處。

當著眾人面前,方妍打開皮包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沈霽軒道:『今天雖然遲到了,不過我可是很有誠意的給每個人都帶來賠禮呢。』
『賠禮?』不明究理的打開信封。沈霽軒驚訝的發現,信封裡頭原來是四張兩星期後,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的,某場露天音樂會貴賓席的入場券。

『這是兩個英國人之前來找我算命時,送給我的伴手禮。我知道這場音樂會的門票早在大半年前便搶購一空,不過我對這種音樂實在沒有興趣,就帶來轉送給你們去欣賞囉。』挨著段緋坐下,方妍滿不在乎的地解釋著。
『原來如此…』
沈霽軒的目光移向演出人的名字,向來柔和的眼底忽地閃過一抹精光:
『是他們……』轉眼七年已過,看來事情的發展也與他當年的計算完全相同。
估算兩週後,的確是一切該落幕的時刻。

『多謝了,妍妍。』不動聲色地將入場券分遞給依舊一頭霧水的其他三人,眾人看不透沈霽軒內心所想,卻看出他笑容中少見的深沉。

而方妍則保持著她一貫的如花笑靨,優雅地啜著花茶,彷彿一切事不關己。

§§§§§§

盛夏的海德公園,白日縱然熱鬧,夜間時分卻通常是一片靜謐。
今夜,這本該寧靜的空間,卻讓熱情的人們、亮得刺眼地鎂光燈充塞得喧鬧不堪。

來往人潮川流不息,忙碌談話間卻都是相似的話題─ 演出者的音樂,歌手與創作者的風采和過往…
『聽說主唱與作曲者是雙胞胎,堅持只跟對方合作。我記得負責創作的哥哥七年前陪弟弟到亞洲開演唱會時,好像出了場嚴重車禍呢!』
『這件事我知道喔。聽說當時,因為哥哥的求生意志很高昂才能死裡逃生的。那個時候,好像連醫生都已經在問他們是不是要放棄急救,但後來哥哥竟然又有了生命跡象。還好他熬過去了,否則他就沒法再寫出這麼好的音樂囉。』
『但我覺得是弟弟比較出色。他不止歌唱得好,這幾年他自己也寫了幾首得到金唱片的曲子。』
『可是我覺得哥哥比較好,起碼他的生存執著沒人能比。』
『嗯,我認為…』

靜靜地聆聽週遭的碎嘴,還有你來我往為了擁護喜愛偶像的爭議聲。
沈默地夾雜在人群裡移動的沈霽軒,溫雅的面容隱隱地浮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

『影子,你笑得很可怕耶。請收起你那恐怖的笑容好嗎?我讓你笑得都發毛啦!』
走在沈霽軒身邊的石芝韻嘀咕著,而緊跟在後方的段緋與秦邵君二人,則在心中暗自揣測著影子的想法,試圖解讀著他打從抵達海德公園後,周身散發出的那份眾人所不熟悉的氣質。

音樂會無庸置疑地極為成功。
會場歌迷不斷的興奮叫喊、隨著曲調節拍不停扭動的身軀、以及不時因感動而傳來的低泣。還有時時可見穿梭在人群中,意圖阻止那些不顧一切想衝上舞臺熱情歌迷的保安員警。瘋狂的開頭與結束,這場熱情瘋狂的音樂會,在兩兄弟溫柔的二重唱中,畫下音符的句點。

散場後,石芝韻一行人讓人潮擠到出口。才踏出公園大門,便聽見後方此起彼落的尖叫和哭泣聲,秦邵君等人隱約可以聽見是演出舞臺發生了事故。
似乎是鎂光燈群在拆卸間無故掉落,沉重熱燙的鎂光燈,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忙著為歌迷簽名留影的兩兄弟身上。

匆匆趕至的警車車頂藍色的閃光與救護車刺耳地鳴笛聲,讓公園四周的街道更形恐慌混亂。段緋等人有些錯愕地看向沈霽軒,只見他向來溫文的臉上浮起一絲嘲諷,輕聲道:『生死晚些又何妨?該來的總是會來……!』


輕輕掩上竹澗新苑外頭的柵門。沈霽軒才踏進屋內,瞧見不大不小的雅緻廳內,已然坐著一個熟悉的紫衫美女,悠閒地對著廳外的荷塘月色自斟獨飲。

『妍妍?怎麼會這麼晚來我這裡?』帶著些許驚奇,沈霽軒替方妍與自己再溫兩壺酒,在石桌邊的單人沙發上落座。

只見方妍慵懶妖媚的香檳色眸子,瞬間掠過一絲狡獪:『今晚的演唱會不錯吧?我想故事應該已經結束,而且結局還相當精采對不對?』
向來溫柔的黑瞳掠過些許詫異,片晌,沈霽軒慢條斯理地道:『妳已經知道?』

一臉泰然,方妍聳聳肩老老實實地說出她深夜來訪的目的。
『原來他們也找過妳,怪不得妳最近怪動作這麼多…』飲盡餘酒,沈霽軒把玩著手中空杯充滿興味道。

一旁的方妍嘴角仍舊噙著淺笑,彷彿一隻貓兒,安靜地蜷曲在長沙發的一端,等候著即將到來的答案為自己將疑惑與好奇的缺口填滿充足。

*****

初次來到亞洲的伯斯兄弟對眼前所見的一切感到新奇不已。
這個城市裡的人們,每日的匆忙與汲汲營營好似只為了工作,卻忘記如何生活。

重複排練了一整天,經紀人魔音穿腦似地神經質吼叫,還有周遭簇擁的人群,都讓大伯斯感到厭煩至極。

駕著跑車獨自在深夜曲折的山路上飛馳,抄起副駕駛座上的威士忌猛灌一口,一如往常,靜謐的深夜永遠是大伯斯的創作天堂,在這個天堂裡,他的靈感經常源源不絕,他總是暢佯自在。

大伯斯是個經驗豐富的業餘賽車手,他篤信世上沒有一條真正的艱難道路可以讓他卻歩,人生亦同。秉持這樣的執著與對音樂的熱愛,大伯斯持續地創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金曲。

十年,一個重大的組團週年慶。唯一的不同是,今年唱片公司為了刺激宣傳效果,決定將一向在歐陸舉辦的週年演唱會移至亞洲舉行。

來到亞洲才三天,大伯斯已開始犯起思鄉病。他想念家鄉傳統早餐裡的厚片培根、煎番茄、炒洋菇,烤豆子以及濃郁的早餐茶。
他甚至想念家鄉酒館裡,每晚十一點半必定會響起的,那令人厭惡的最後催點鈴鐺聲。

大伯斯不是個喜歡做長途旅行的人,卻偏偏必須為了工作而經常旅行。
『煩透了,真想早點回去…』
為了甩開這些令人沮喪的想法,大伯斯煩躁地將腳下油門踩得更用力。彷彿所有的不快都同時得到釋放,車速和酒精的作用終於讓他逐漸感到放鬆,卻也讓他失去該有的專注 - 他忽略了轉角處驀地竄出的逆向來車!

『該死…!!』對方刺眼的車頭燈讓大伯斯暫時性地失去視力。他只能藉著平時培養出的敏銳反應將方向盤反向打到底,幾秒之後,只聽見轟然一聲,大伯斯失去了意識。


加護病房外,康斯汀正為這起剛發生的要命車禍,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擔任伯斯兄弟的經紀人已有兩年,也是促成這場亞洲巡迴演唱會的主要幕後推手。

擦去額頭的汗水,康斯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暫時壓下聞風而至的媒體們沒完沒了地追蹤採訪,眼下又必須處理小伯斯因為無法承受過多的突發情緒衝擊,斷然拒絕演出的大問題。不論康斯汀如何安慰勸說、軟硬兼施、分析利害,小伯斯就是堅決不肯改變他拒唱的決定。

『除非有人可以保證我大哥能夠活下去。否則;這場亞洲巡迴演唱會,我拒絕與任何人重新合作。』病房外,情緒極度低潮的小伯斯這麼說。

與大伯斯的主治醫師談過,康斯汀知道大伯斯從昏迷中清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眼看花了一年的心血即將付之一炬,康斯汀的心情壞到極點。
這場演唱會的失敗,相當於他身為經紀人工作生涯中致命的一擊。

「大伯斯車禍重度昏迷,演唱會可能取消! 伯斯兄弟首度亞洲巡迴演唱會,悲劇收場!」

想到這樣的事件一定會成為日後新聞頭條,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流經紀人聲望也會受到波及。康斯汀原本已經夠陰鬱的心情再涼了半截。

『不行!這場演唱會絕對不能失敗。要怎麼做才能讓演唱會順利進行?我要怎麼做才能改變小伯斯的固執?』

苦惱的當下,康斯汀腦中忽地閃過一段幾年前與友人閒談的簡短片段:
『聽葛羅夫說,這世間真有可以為人延壽的奇人。哪天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找那傢伙替我延長壽命好返老還童,恢復我現在年輕漂亮的模樣。』
當時的他,只當這些話是友人酒後神智不清的胡言醉語,絲毫不曾放在心上。
『我等不及天賜的奇蹟! 我得自己去尋找奇蹟…』猛然起身,康斯汀扔開手中喝空的咖啡罐喃喃地道。


經過一波三折和不氣餒地反覆嘗試,透過報社與出版社的朋友幫忙,康斯汀終於在大伯斯車禍的隔天一早,確認了正在印度尼泊爾一帶工作的老友─ 旅遊隨筆作家葛羅夫目前的落腳處。
前腳剛踏進房間,葛羅夫便接到康斯汀幾小時前所撥來的錄音留言,聽見向來從容自若的老友語氣急切,葛羅夫毫不遲延地立刻回撥。

『謝天謝地,你終於回飯店了……!!』葛羅夫的來電,讓自昨夜開始,精神便始終處於極度緊繃狀態的康斯汀鬆了一大口氣。
耐心傾聽康斯汀簡短的敘述,葛羅夫總算大致瞭解了全盤的狀況。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現在究竟在哪裡,不過我確定有人可以幫你找到他。你稍微睡一下,一小時後我再撥給你。現在我去幫你問我朋友連絡這個人的方法。』
葛羅夫在電話中安撫著因過度疲累擔憂,而急躁不安的康斯汀。
『一切拜託你,如果提早有消息,請你馬上通知我。』按著頭痛欲裂的額角,康斯汀終於感覺自己看到了一絲希望。

照著葛羅夫所給的電話號碼直撥東京市,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懊惱著無法成功聯繫對方的康斯汀才要放下聽筒,讓電話線彼端忽地響起的悅耳滑嫩女聲嚇了一跳。

『呃,請…請問是…冷小姐嗎?』突然的驚訝,讓向來口才便給的康斯汀,一時因錯愕而結巴起來。原以為擔任這種奇幻之事的仲介人至少該是個有些年紀的婦人,沒料到冷玥冰的聲音聽來竟是如此溫婉年輕。
拋開這些無意義的情緒波動,康斯汀將昨日發生的事件和大小伯斯目前的情況向冷玥冰簡單說明,毫不隱瞞地言明自己急欲與那位奇人取得聯絡的心急渴望。

聽完康斯汀的話,話筒另一端的冷玥冰沉吟片刻,請他十五分鐘後再回撥,她不確定對方是否願意接受這樁委託。無奈之際,康斯汀只能按下心中的急切,暗暗祈禱著事情能夠順利進行下去。

*****

夜深。向來喧鬧的城市中,一切人、事、物正酣睡著。
人煙稀少的巷弄,星月的光輝和街道兩邊的路燈,在深沉的長夜中,正為這沉睡中的城市織就著一幅光的圖畫。在圖畫中靜謐的一角,築夢坊的雕花門正悄悄地敞開。

比約定時間要提早些到築夢坊的康斯汀,凝視著杯中不斷泛出的波紋思索著,他不知道自己這回的決定是否正確,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退路。

沉思間,牆上看不出年代的古老掛鐘不知不覺地敲出淩晨零時的鐘響。
沉重的鐘聲,彷彿每一聲都敲在康斯汀的心坎上。
一聲過一聲,令他原本已經夠不安的心,更加莫名地顫慄了起來。

入口處的水晶風鈴,因為大門讓人開啟而響起清脆的晃動聲。
一回頭,康斯汀見到一個身著中式長衫,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手握著門把,正凝視著自己。

昂藏的身形、乾淨的氣質。
男子一身的月牙白,映出他一雙清亮墨瞳燦如星子,亦襯得他爾雅神秘的特質尤其出眾。

一個令人看過一眼便不會忘的男子。
康斯汀心下已經萬般確定,來者必定是自己正苦候著的對象。

遞上一杯沈霽軒喜歡的冰鎮陳年威士忌,段緋含笑遁入吧台後的私人休息室。
偌大的空間,頓時只剩沈默不語的沈霽軒,以及正猶疑著究竟該如何開口的康斯汀。

『沈先生…嗯,聽說你能夠為人延壽…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事?』
對方的外貌氣質和自己當初預想的形象全然不同,康斯汀帶著些許不安疑惑,忐忑地問道。
『延壽之事,只要委託人付得起價錢,那自然可行。』原本以為溫婉的音調,卻不知為何地讓人隱隱感到一絲冰冷。

『我知道你的代價是委託人十五年的壽命。這點沒有問題,我想當事人為了他大哥,是絕對不會拒絕的。』急忙地補上這句話,從那略帶諂媚的笑容中,康斯汀熱切的渴望清晰可見。

『很抱歉,我只接受當事者的直接委託。如果你願意付出自己十五年的壽命,這個委託倒是可以考慮。』
『什麼!!我十五年的壽命?那怎麼可以。別開玩笑了!』
怎麼跟他當初聽到的不一樣?
驚嚇之餘,驀然起身的康斯汀幾乎打翻自己面前的酒杯。

不為所動地啜口酒,沈霽軒又道:『我向來不接副委託人的生意,那對當事人與收受者都不公平。如果你的客戶有求於我,他必須自己與我接洽才行。』
『自己與你接洽…』
不待康斯汀說完話,沈霽軒逕自又道:『我明晚十二時會再來這裡。如果你的委託人對這樁買賣還有興趣,他可以親自來此和我聯繫。』

『豈有此理!』
彷彿要將安適享受著醇酒的沈霽軒瞪穿,康斯汀眼中燃燒著怒火,牙一咬,在櫃檯扔下酒帳,忿忿地離開了築夢坊。

『怎麼回事?』聽見坊門重新開關,從休息室裡轉出來的段緋,目送著康斯汀氣憤離去的背影,不明所以。
『沒什麼…。只是該來的人沒有來,想得漁翁之利的人卻先來一歩。』
輕晃著杯中殘存的冰塊,沈霽軒的口氣平淡如昔,溫雅的語調中卻多了幾分輕嘲之意。
『是嗎…。』微笑地為酒杯的主人再添新酒,段緋的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的無波無瀾。

*****

恐怕,眼下沒有任何一句話,比『無計可施、莫可奈何』八個字更能形容康斯汀現在的心情。

回到飯店房間,被強迫必須在明天傍晚的記者會前妥善休息的康斯汀,心中仍對昨晚的一無所獲怒氣橫生。

和沈霽軒的交易受挫後,康斯汀只能繼續嘗試扭轉小伯斯的心意、同時盼望著大伯斯的奇蹟。
每日面對來自新聞界、母公司和各大贊助商例行公事的詢問,源源不絕的問題,卻怎樣也給不了答案。
康斯汀只覺得現在的自己,除了心力交瘁之外,彷彿連精神也讓這一切的人、事,蠶食地涓滴不剩。

眼看著已經延宕數日的記者會再也無法藉故推託,偏偏演唱會又近在眼前。
連續近四夜的不眠不休,康斯汀滿腔的急躁無助無處發洩。
狂暴的怒氣和累積數日的潛藏疲憊,終於在中午大伯斯的主治醫師告知家屬大伯斯可能不治時,毫不客氣地瘋狂延燒向周遭的旁人。
半強迫地被送回飯店,剛沐浴完的康斯汀正聽著大小伯斯過去兩年的冠軍單曲。
沐浴、音樂和兩大杯的奶酒,讓他疲憊不堪地大腦與心慢慢地回復正常思路。

想當年,他為了得到伯斯兄弟經紀人的職位,費盡心機、手段,只因他知道這對搭檔,日後必能成就他在唱片界的地位。
如他所願,康斯汀這個名字,終於在唱片界成了影響力的代表。

他知道許多人嫉妒他、懷疑他、詛咒他、還有在背地裡扯他後腿,等著他變得一蹶不振。也有人散佈謠言,說他總有一天會像伯斯兄弟的前任經紀人達克利一樣,讓唱片界除名。
這一切康斯汀確信自己都可以承受面對。然而,他卻無法接受,現在讓他即將變成喪家之犬的始作俑者,會是自己當初費盡氣力爭取來的夢幻組合。
『我不能認輸。一定有辦法…』絞盡腦汁,康斯汀腦中驀地想起昨晚沈霽軒所說的話:
『…如果你的客戶有求於我,他必須自己與我接洽才行。…我明晚十二時會再來這裡。…』
『一定要自己接洽?』彷彿想到什麼,康斯汀佈滿血絲的雙眼忽地浮出了光彩。
關掉音響起身歩出房門,康斯汀的心中已有了盤算。


『 我絕不會改變主意,你不用費心再浪費時間來勸我。』
好不容易被康斯汀說服取下安全鏈打開房門的小伯斯,臉色蒼白若紙。

今天一下午的酗酒,加上連續幾夜沒睡好造成的嚴重黑眼圈,小伯斯滿臉鬍渣髮絲蓬亂,讓他看來像是街上常見的落魄吸毒者,也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趁著對方有機會關上房門前,康斯汀側身滑入小伯斯房內。
『老實說,我已經放棄勸你改變心意了。只是想跟你聊聊。聽莎娜說,你們已經在考慮放棄急救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所以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忙的。』

見小伯斯沈默不語,康斯汀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很壞,但是難道我的心情就很好嗎?大伯斯的事我也很難過,他是如此的有創作天份,而你有金嗓子!你們的組合就像白金般耀眼,是無可替代的完美啊。』狠狠地灌下一杯酒的康斯汀狀似沉痛地道。

『創作才能…金嗓…完美…!』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由小伯斯心底滑過,轉瞬即逝。
偷眼將小伯斯一閃即逝的複雜情緒盡收眼底,康斯汀的心底悄悄地湛出一抹詭笑。
抬頭讀出小伯斯的防備心,康斯汀苦笑道:『你別緊張!明晚宣佈取消演唱的記者會就會舉行,你也會應邀出席。就算我是神仙也沒法當眾掩飾你拒唱的事實,更不能在首演當天強迫你登臺演唱。』

彷彿已經累極,康斯汀的身子微微後仰,讓自己完全沉入柔軟的沙發中後接著道:
『這次搞砸了巡迴演唱會,我的飯碗是注定要丟了,公司也肯定會有大虧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花心思,為了一個絕對會解雇我的雇主,拐彎抹腳地來勸他旗下的藝人作根本不願意做的事?』

小伯斯仍然沈默,但頭腦卻開始思考…

康斯汀的確是個很稱職的經紀人。
他不像達克利會想盡辦法為了私人利益,毫無忌憚顧慮的安排演出。
不論康斯汀的私心有多少,他至少是個會認真考慮什麼對他們兄弟是最好的經紀人,至少事業上是的。

像這次,康斯汀便考慮到大伯斯的長途旅行厭惡症。在出發前已針對各項細節,和亞洲的飯店與當地的負責機構協商各種通融改善的方法,盡全力讓大伯斯覺得不至離家太遠,可以用最好的心情和狀況演出。

換作別的經紀人,不一定能作到這樣。

『康斯汀,我很抱歉。這幾天不但麻煩你,還替你捅了大簍子…』低著頭,小伯斯滿懷歉意地道。
搖搖手,康斯汀繼續為著這幾天的勸說道著歉。
一切,彷彿又恢復了先前相處時的和諧。

也許是種同病相連的相依感,小伯斯發現自己忽然很渴望康斯汀的陪伴。
相對無語,兩人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對著滿室的沉重氣氛對酌著。

對照小伯斯的沈默,空氣中,只剩下康斯汀的喃喃自語:
『唉…要是那時在築夢坊,那個人能答應這事該有多好…』

對康斯汀沒頭沒腦地話帶著疑惑,小伯斯看向康斯汀。
『啊…沒什麼,別介意,我只是隨便抱怨幾句…』
『什麼築夢坊?什麼人?什麼事情?』看出康斯汀逃避似的眼神口氣,小伯斯知道這件事一定很重要,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嘆口氣,彷彿無法抗拒小伯斯的堅定,康斯汀終於勉為其難地將沈霽軒之事斷章取義說了一次,聰明地省略了自己曾經試圖交易未果的片段。,

『這種事…怎麼可能…?』聞言,小伯斯不可置信的雙脣無法合攏。

才要再深究,康斯汀卻已再開口道:
『我覺得挺累的,先走一歩。明天還有好多事要處理啊!就算是告別記者會,也是很花心力的。你別想太多,早點休息,明早你也有很多事要做呢。』
不再正面回答,康斯汀起身拍了拍小伯斯肩膀。

『嗯…好夢.…。』
聽著小伯斯心不在焉的敷衍音調,康斯汀回到自己房中,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一局,他終究還是贏家…

*****

付過計程車資,小伯斯在深夜的街道間盤桓著。

康斯汀那番令人不敢置信地談話內容始終縈繞於心,不只勾起他的好奇,更引發了人性潛藏的慾望。

現下小伯斯腦中所想,都是如何將同胞兄長擁有的創作天份收納己用。
只要這個目的能夠達到,簽下兄長死亡同意書的自己,往後還是能夠站在舞台的巔峰閃耀光芒。

正當漫無目的漫步的小伯斯開始懷疑康斯汀所說的一切,黝深的巷弄底,已然亮起朦朧的紅色光圈…
♚ Bar Dream Builder ♚
§ 築夢坊 §

瞇眼看清光源,小伯斯驚喜地發現今夜不虛此行。

築夢坊內,段緋與沈霽軒正在閒聊。彷彿感受到什麼,沈霽軒溫柔的眸子變得冷肅。
『該來的人來了?』瞧見沈霽軒的態度,段緋輕聲問著。
來不及回答,築夢坊的大門已慢慢地被開啟……

酒過數巡,小伯斯終於開口:『沈先生,我聽過你的事情,我就有話直說。』
啜口酒,他繼續道:『我大哥出了車禍,但我不想讓他的才華就這樣被遺忘,所以我希望能夠代替他,讓他的才能延續下去。為此,我願意付出自己十五年的壽命,但前提是你必須確認接受這樁委託。』
現在的小伯斯,臣服於貪婪之下,眼神帶著瘋狂的他,現在滿腦子只想在明天大伯斯斷氣前,將兩人份的未來一手掌握。

低頭思考片刻,沈霽軒答道:『其實只要當事人願意付出代價,任何事都好談。但是令兄現在處於昏迷狀態,我必須要仔細斟酌才能給您答覆。』

『明天早上十一點我必須要做出決定,我沒有時間再等了…』
『請稍安勿躁,我一定會在您簽下死亡同意書前給您最後的答覆。』沈霽軒神色平靜,了當地截斷小伯斯的話尾。
『沈先生……』小伯斯不願放棄。
他不停地說著話,不停地懇求、脅迫、挑釁、甚至威逼。
沈霽軒只是不發一語地品著醇酒,絲毫不予回應。


凌晨三點半。
悄無人聲的加護病房,一個朦朧的黑影慢慢由牆中滲出,逐漸地凝聚成一個白衫男子的形體。

沈霽軒踱向床邊,全無意識的大伯斯正靜靜地睡著。
端詳著床上不醒人事的軀體,他緩緩地伸出左手,掌心停在大伯斯的額前…

重重濃霧中,大伯斯看不清來處,亦尋不著去路。
不管怎麼走,他就是走不出這一片迷霧。

渾沌間,大伯斯忽然想起山路上發生的一切…
『難道…?我死了?』心底無法抑制的恐慌,大伯斯低頭檢視自己的肢體。

單薄透明…!!!

『不要!我不要死!我不想死!誰…誰來救救我…!』顫抖地環抱自己蹲下,大伯斯試圖去感覺自己的肉體。

連觸感,都變得如此飄渺不實在…!

『對了,傑。傑在哪裡?傑?你在哪裡?快出來,告訴我,我還活著!!傑…』
霧中,大伯斯不停地呼喚、搜尋著弟弟的臉龐。

恐懼、渴望,還有渴求延續自身有限生命的瘋狂;大伯斯逐漸對存活的胞弟衍生出沒來由的不甘與怨恨。這些,在大伯斯的心中交織出一片燎原的星火,撩撥著他的慾望,也燒炙了他的靈魂。

妒怨和絕望在胸口翻騰,大伯斯感覺自己正被那紛湧而出的黑暗心緒吞噬,一歩歩墜向不見底的漩渦暗潮中。

狂亂間,大伯斯感覺前方出現不尋常的活動。
緊張地偋住呼吸,在看清來者是人後,不由地舒了一口氣。

抱著忐忑,大伯斯求助似的開口:『你是誰?你知道怎麼離開這兒嗎?』
停頓片刻,來人道:『我知道,我甚至可以帶你回去,順遂你的心願,讓你活下去。』
自信有禮的語調,卻是冷漠。
『真的?』大伯斯驚喜交加,宛若溺水之人看見浮木,無暇顧及其他。

『不過,我有條件。現在既然你無法用壽命作籌碼,不如,就以部分的才華與我交換,這樣買賣也一樣能談妥。』
不帶一絲情感,霧中的來人,只是來作交易。

大伯斯陷入沈默,他的內心正掙扎、衡量著。

他多麼想活下去!

他不奢求,只要能夠得到傑的一部份壽命就好。
他想跟傑一起,繼續站在光的頂點散發光芒。

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若只是以「部分」才華作為報酬,加倍努力,要維持在事業顛峰應該不難。
一切,只要可以活下去…

彷彿過了一世紀,大伯斯斬釘截鐵地道:『我答應。』

*****

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平凡的故事。沈霽軒的聲音,慢慢地隨著故事結尾褪入空氣中。
片刻無聲。一旁未曾開口的方妍知道,沈霽軒是等著自己的說明。

慵懶地撐起身子,方妍道:『一個月前,伯斯兄弟來找我替他們排命盤。我看見一個早在七年前就該死了的人,而另一個則是應該還有二十九年的壽命。但是,他們卻同時都只剩下兩個月的壽命。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喝口冷掉的餘酒潤喉,方妍繼續道:
『而後小伯斯告訴我,連續一個月來,他夜夜重複著相同的瀕死夢境。夢裡總有一個相同的聲音提醒著他,七年前的那場委託,該是付尾款的時候。但是,小伯斯竟完全不記得,自己在七年前跟誰作過交易。』

『據我所知,能完善執行這種壽命交易的委託,而且會在委託結束前一個月,特地透過夢境不停地告知收帳時間的同伴應該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聽著方妍所說的一切,沈霽軒只是保持沉默的微笑著。

看沈霽軒還是氣定神閒的模樣,方妍終於忍不住一揚黛眉:
『如果我的推斷正確,七年前,你是同時接受雙方面的委託,而且是同時執行。你額外多拿小伯斯七年的壽命來滿足大伯斯的委託。也同時多取走大伯斯的才華來達到小伯斯的要求。』

『所以妳特別送我入場券,為的就是要確認妳神妙的推理?』不理會方妍的推論,沈霽軒將新酒送到脣邊,語帶譏俏地反問道。

『欸,別說得這麼難聽,我只是好奇。況且,我不也好心地為你製造親眼看到委託結局的機會?』無視沈霽軒話中的嘲諷,方妍優雅地搖了搖蔥白纖指。

尾聲

「樂壇黃金天王搭檔 伯斯兄弟,今晨已由急救院方宣告不治死亡…」
沈霽軒將夜線新聞與伯斯兄弟相關的新聞畫面切換至無聲狀態。
播送中的畫面,頓時只剩下哀痛逾恆的歌迷,以及眾人面上難掩地哀傷與拒絕相信。

踱向角落的樂器櫃,沈霽軒伸手,不知覺地撫上了最愛的中提琴。
『樂壇的黃金搭檔嗎?讓我用樂音送你們一程吧…。』

雙脣含著令人無法捉摸的笑,沈霽軒緩緩地取出櫃中的中提琴與弓弦。
絕倫哀婉的琴音宛如淙泉流瀉,平靜地為伯斯兄弟譜出人生最終的樂章…。


(全文完)

 
 

本篇之討論位址

   
  http://555.xxking.com/p14-2-1xx/reply_img.asp?repno=3973  
  

回目錄選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