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命教育的反面教材

一.前言
繁華褪盡胭脂色，魂夢難扣前世緣
《胭脂扣》是1987年由關錦鵬執導，梅豔芳和張國榮主演，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一部電影。片中梅豔芳飾塘西倚紅樓名妓如花，張國榮飾南北三家中藥行少東陳振邦，人稱十二少。富家公子和風塵女子的戀情不見容於家人，只有相約殉情。結果如花魂斷，十二少卻被救活。如花不願飲孟婆茶，魂魄苦等半世紀等不到戀人，於是用「折來世七年陽壽」的代價換取七天假，重回陽世來尋找十二少。真相是殘酷的，當如花知道十二少沒死，還娶妻生子，已是錯愕不已；再見到當年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已是個糟老頭，十二少用他顫抖的手艱難地蹲下撿拾別人丟棄的煙屁股來抽，這個男人就是如花當年為他葬送青春紅顏的人。「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這是你送給我的胭脂扣，現在，我把它還給你。」當愛已成往事，才是如花的魂魄真正解脫之時，於是，轉身，離去。

二.電影與小說的比較
（一）電影的賣點在男女主角的演技與導演刻意營造出的頹廢美感，但小說更能呈現故事完整的脈絡。小説呈雙線架構，由一古一今兩對情侶的故事開展。如花到報社刊登尋人啟事，遇見即將下班的廣告部副主任袁永定，之後袁永定和專跑娛樂新聞的女友凌楚娟慨然協助如花尋找十二少。小說中對袁、凌有較多描述，電影則聚焦在如花和十二少的對手戲。
（二）電影超越原作的地方在於結局明確。小說中如花在袁永定和阿楚的協助下，到邵氏片廠找尋當臨時演員的十二少，在其他臨時演員指點彷彿找到十二少時，如花忽然就消失了。這結局相當爛尾，連好脾氣的袁永定也覺得被鬼耍了！電影的安排則令人低迴惆悵，當如花把胭脂盒交付十二少手中，轉身離去時，七十七歲的十二少滿懷愧疚，步履蹣跚呼喚著如花，那場景令人心酸，藝術感染力勝過原作太多。如花臨別時依依對袁、凌二人說：「袁先生，楚姑娘，你們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也較原作有情味。
（三）電影或許為了減輕十二少負心的形象，安排二人相約殉情。如花怕十二少意志不堅，瞞著十二少，事先把安眠藥調在酒裡，自己吞了大量鴉片膏，也餵十二少兩口鴉片，自己就先毒發身亡，十二少被救活後告訴醫生，他只記得吞鴉片，不記得有吃藥。小說中則根本是謀殺，十二少已決定搬回家，接受父母早已為他訂下的婚事，成家立業。如花約十二少做最後訣別，十二少喝下摻了安眠藥的酒，如花自顧吞下鴉片，這時她才明說要殉情：「如果你對我還有一些真情------」，如花毒發，十二少衝向門口求救。不管哪一種安排，十二少其實都沒有殉情的決心，難怪凌楚娟知道如花下藥後，忍不住對她咆哮：「你這根本就是謀殺！」
（四）個人認為電影處理較粗糙的地方有二：
1.小說中，十二少是因為家人反對如花進門，賭氣外出賃屋，父母親斷絶他的經濟來源，意志消沉所以染上煙霞癖。但電影裡十二少初識如花不久，二人就一起吸鴉片。電影的安排讓這段感情的基礎更加薄弱。
2.小說裡有一段很有象徵意味的描述，是如花搓湯圓給十二少吃。她來回往返死命搓了又搓，那湯圓橫看豎看都還算是湯圓，卻糊成一堆，不用煮、也不能吃了。「兩個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樣的湯圓。但無論如何，終究是不能團圓了。」在這場景，如花摑了十二少一巴掌，推倒的白粉和著淚水，兩人一身狼狽。這段分手前的衝突，小說寫來極有張力。電影則改為十二少下戲後送給如花胭脂扣，二人相擁而泣。因為陳家父母來看戲，看到兒子淪為戲班跑龍套角色，既不滿又不捨，如花就知道這段情路已走到底了。相較於原作，就蒼白許多。

三.人物分析
（一）陳翁夫婦：
這一對父母相當淡定！兒子賭氣搬出家門，和風塵女子賃屋同居，二人既沒氣急敗壞、焦思苦慮，也未動用人脈威逼恐嚇如花，他們只做一件事：斷絕十二少的經濟來源。接著就是等，等到他在外面吃足苦頭，這從未自己掙過一碗飯的紈袴子弟終會浪子回頭。十二少的行為模式完全符合父母的預期，這表示什麼？就是紈袴子弟的養成模式很成功。矛盾的是，他們期待這個吃不了苦的兒子結婚後能順理成章繼承家業，卻未曾在這方面給予他足夠的教育和磨練。所以在二老死後不久，十二少就敗光了家產，甚至拋妻棄子，淪落街頭當臨演。
陳家擁有南北三家中藥海味行，接班人至少要修兩門課。一是會計財務，商行聘有專職帳房，但老闆至少要能看懂帳冊，明白資金流向。二是人事管理，這樣的大商行聘用人員加上家中管家僕傭，少則數十，多則上百，當家作主並不容易。這兩門課任何一門修得好都是炙手可熱的專業人才，即使身無分文也能從谷底翻身，這正是知識的可貴。陳翁能經管保有偌大家業，卻未能傳授箇中要領，殊為可嘆！
（二）陳振邦（十二少）：
十二少唯一的兄長早夭，他是家產唯一的繼承人。在認識如花前，十二少就常和一群富家子弟出入歡場。沒有生活的重擔，不必思考未來的方向，連未婚妻程淑賢都是父母安排定的。於是，他以全副心力追求如花，讓如花誤以為這是一生真愛。直到父母斷絕金援，他才真實體會到生活的真實是什麼。一開始，他在小小的租屋處，每天目送如花乘黃包車去倚紅樓，心中必是不好受；接著，為了證明自己可以自力更生，他在如花的引介下到戲班跟華叔學戲；最終，以跑龍套的屈辱結束了短暫的戲班生涯，重回陳家當少爺，接收父母親為他準備的一切。
傳統觀點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至於從前的一切荒唐，就只是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劃下句點就行。可是袁永定透過種種關係，電話聯絡上十二少的兒子，從話筒中傳來的是冷漠和不滿：「在我出生前，他就把家產敗光了，他對我母親也不好，還拋棄我們母子，是我母親辛苦把我撫養大的！」看來十二少既不能守護愛情，也不能保住家業，連婚姻的責任也都選擇逃避。這樣的一個男人，如花到底愛他哪一點？（別告訴我因為他帥，雖然電影裡張國榮演來是真的風流倜儻）甚至袁永定都有些忌妒竟然有女人願意為他殉情。
（三）如花
從小被賣入青樓，如花被教導的就是隱藏自己的情緒，討好花錢的大爺。即使成了塘西花魁，用自己賺來的錢替自己贖了身，不再欠妓院一毛錢，這社會上依然沒有風塵女子的立足之地。唯一可以脫離風塵的機會是找到一個足堪託付終身的人。
十二少第一次令如花深受感動是雇人在倚紅樓放煙火，繽紛五彩中垂下一幅嵌了如花名字的對聯：「如夢和幻月，若即若離花」，這樣高調放閃的追求和浪漫溫馨的情感是如花不曾擁有過的。第二次是十二少費了許多工夫和銀兩，託人遠道送來精緻雕花名床給如花，這讓見多識廣的老鴇都讚嘆不已，如花又焉能不動心？
由此可見，一個男人肯為女人費盡心思耍浪漫，並不見得真有多愛她，可能只是剛好沒事可忙；一個男人肯為女人花大錢備辦重禮，也不見得真有多愛她，可能只是剛好錢太多。那麽，如花真的愛十二少嗎？《神雕俠侶》小龍女、楊過和公孫綠萼都中了情花毒，這世上只剩半枚絶情丹。公孫綠萼把丹藥給了楊過，因為敬他愛他，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楊過把丹藥餵給小龍女，因為敬她愛她，所以只在心裡説：「我楊過是心甘情願為你而死！」這才是人間至情！當凌楚娟指責如花謀殺十二少畤，如花哭訴：「我們只想要一個快樂的結局，難道這也錯了嗎？」誰不想要一個快樂的結局？但快樂的結局不是自私地謀殺自己和別人的生命，要兩個人互敬互愛，願意共赴人世間的千山萬水。何況，如果十二少願意學習經營家業，如花願意等待，這段感情也並非無解。destiny（命運）一詞由death(死亡）而來，意謂 死亡是唯一不可改變的命運。

四.結語
張愛玲：「堅硬的城市裡沒有柔軟的愛情。」這是偏見。應該説，紅塵俗世裡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紅樓夢》裡寶黛情緣終成鏡花水月，也是由於寶黛都沒有離開賈府獨立生活的能力。小說中最霹靂手段的家長是《李娃傳》中鄭生的父親，滎陽公。鄭生原本進京預備科考，卻流連青樓床頭金盡最後被老鴇設計趕出，淪落街頭唱輓歌維生。滎陽公驚見這一幕，非但不憐惜兒子，還命人將鄭生毒打一頓，棄之路旁，任其自生自減。反而是李娃不忍，資助勉勵鄭生苦讀雪恥考取功名，才有後來的大團圓結局。
如花和十二少兩人都令人同情嘆惋，但這故事實在是生命教育的反面教材。倒是袁永定和凌楚娟這對戀人因為幫助如花而深有領悟：不必羨慕別人的生命，傾倒眾生的塘西花魁也好，富家子弟人生勝利組也好，美貌和財富並不保證幸福。生命原是由絢爛走向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的過程，滾滾紅塵中，也必然有值得你珍惜的人和值得為之奮鬥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