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雯突然沉默了下來，她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從小被教導的只是要努力上進，成為一個有錢、有名、有地位和價值的人，教科書上不都是這樣教的嗎？
她努力向上得到學位，辛苦創業經營有成，我應該認同和喝采，為何一直質疑她是否幸福和快樂呢？

走出期待之外的孩子
育丞和佩雯是一對夫妻，也是我認識多年的好友，他們從小到現在一直都很傑出和優秀，共同管理一家生化科技公司，也都很順利。幾年前，因為孩子的問題，他們找上了我。他們的獨生子，從小各項表現都很好，直到高中之前，都不曾給他們帶來任何的煩惱和麻煩。高中考試，孩子因為些許分數之差，未能考上第一志願的學校，從此情緒就經常失控；最近結交了女朋友，性情更是大變，不但手機通話費常超過一萬元，晚上去補習班也常蹺課。有一次晚歸之後，就經常到半夜才回家，只要父母開口講他，他就大吼大叫地咆哮。他們來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幫忙輔導他們的孩子。

「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育丞和佩雯和其他父母一樣，都期望有個專家和孩子談一談之後，孩子就能轉性，變成他們期待的孩子。但這是不可能的。孩子的問題不是他們描述的這麼簡單，親子之間長期的互動模式，一定累積了許多外人看不見的事件，要期待孩子改變，父母就必須有所覺知和改變。

「你們期待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

一個守本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認真讀書，未來能考上前幾志願的學校，該上學就上學，該回家就回家；他們不反對孩子結交異性朋友，但不是現在，而是上大學以後。因為，他們就是這樣長大的，從小都名列前茅，讀第一志願的學校，進第一志願的大學，拿碩士、博士學位，畢業後做高級研究員，領一份中上的薪水；後來創業，賺該賺的錢，住環境和地段好的房子，以及名牌汽車，人生不就是這樣簡單嗎？

他們夫妻一直都很順利，所以他們第一次聽我演講時，簡直不敢相信，知道我從讀啟智班開始，一路坎坷成長。我上大學要考七年五次，他們一直覺得怎麼可能，讀書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孩子讀不會呢？考試也沒什麼難的，遵照老師教導，認真地看幾次，多做一點測驗，就可以考得很好。他們的孩子在國中之前，幾乎都是名列前茅，他們認為教孩子有什麼困難，書讀不會，都是因為偷懶；等到孩子高中沒考上第一志願，他們才覺得自己成長的歷程真的有些幸運。孩子上了高中，從前幾名一直往後掉，他們便忍不住抓狂，對孩子嘶吼咆哮，孩子也不客氣地反擊，親子關係陷入極度惡化。

「怎麼會這樣呢？」

育丞和佩雯都認為，孩子學測的挫敗是主因，加上交到異性朋友，才會功課一落千丈。但我並不這樣認為。從事輔導工作二十幾年，我對人有一種奇特的閱讀能力，孩子的情緒經常失控，絕非單純和偶然，相信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互動經歷。

回家，卻沒有感受到歡喜與愛
育丞和佩雯表面上是互動很好的夫妻，但我總覺得他們並不是真正彼此相愛，尤其是育丞，他顯然是配合佩雯的需要來找我，中途他接了幾通電話，和我坐下來沒聊多久，就要先離開。我覺得這樣，可能便於我了解他們家庭裡的故事，女性通常比較願意坦誠分享，男性常會覺得生活細節沒什麼重要的，夫妻在一起的隱私，在外人面前都會盡量迴避。

育丞離開之後，我把我的感覺講出來。

「妳覺得妳幸福快樂嗎？」

佩雯畢竟是個高成就的女性，並沒有給我明確的答案，她像在應對她的客戶般，很流暢地告訴我：幸福和快樂先要有明確的定義，她才能回答。一個很理性的女性。

「妳滿意妳現在的生活嗎？」

我不再讓她用理性的頭腦回答我的問題，我用具體的描述讓她知道，當她回到她的豪宅，家門一開，家裡是不是有股能量迎面而來，讓她覺得歡喜和放鬆呢？她的家有請傭人，回到家的確會讓她有被服務的感覺，但並沒有我所形容那樣的，讓人放鬆和歡喜。我解釋，一個家裡如果沒有愛，這個家就不會有能量，有能量的家會有吸引力和向心力。
佩雯和先生一起工作，除非出差，否則幾乎都是同進同出，她常覺得家和公司是沒有區隔的，回家依然在談公司的事，孩子小學放學也都先到公司。她對我的問題難以回答，但可以理解的，是她和先生沒有下班和真正的休息。

「妳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佩雯沒想過這些問題。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出了問題，有解不開的結，她和先生從未接觸過親職教育和心靈成長這類的演講與課程，他們甚至有些輕視這些閒人的玩意。人生的目的不就是工作和賺錢、休閒和娛樂嗎？他們很能安排自己的生活，每年都會旅遊和出國，有錢享受各種高級的服務；他們出國，幾乎都是坐商務艙或頭等艙。花錢不就是要享受，為什麼還要為了省錢找罪受呢？

他們對孩子的教育，就像他們經營企業一樣，有計畫和成本效益的計算，用最好的師資、給孩子最好的環境，用心投資和栽培孩子。孩子在高中之前，的確讓他們添光增色：英文演講全國第一、科展優等、出國參加演奏會，還是什麼青少年外交大使，參與各國的嘉年華會……經歷真是多采多姿。

他們的夫妻關係，大部分都建立在企業的經營，先生的專長是研發，佩雯則精於行銷，兩個人誰都不服誰，但兩人又必須相互依賴彼此。因為不同的立場和理念，常會有所爭吵，但吵過之後又像沒事一般。在孩子的面前，他們總有正向的一面：一同參與孩子的演奏會，出席各種頒獎會場，以孩子的名義認養貧童，捐款給育幼院。

佩雯描述了一堆，都沒有正面回答到我的問題。

坐頭等艙的人，也未必有經濟艙的快樂
「妳滿意妳的人生嗎？」

怎麼可能不滿意呢？白手創業，擁有上億的資產，所有成功者擁有的光環，她都擁有了，她還能再多得到些什麼呢？讓公司股票上櫃上市，成為雜誌封面人物，還是競選民意代表呢？這不是他們所期待的成功。我協助過許多像佩雯這種高成就的人士，他們不會想多談重點以外的事務。

她很不客氣地告訴我：「盧老師，可不可以討論如何讓我的孩子回到正常軌道？其他的都不是重點。」

「我幫不上忙。」

佩雯對我的回應有些惱怒，她意有所指地說，我這個「專家」是騙人的嗎？我應該像她公司的顧問，公司裡有什麼問題，找顧問就要給答案。她放下重要的工作和她先生來拜訪我，不過就是想知道，孩子的心裡有什麼毛病，要如何對症下藥，讓孩子如他們期待般努力和成功，他們要的是這麼簡單。我幫不上忙，就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

我約略做了說明：孩子處在一種高壓的環境下，只能朝著父母的期待發展，但父母都不了解自己要的人生和幸福是什麼，只想要孩子用力向前衝。在未來，即使像父母一樣擁有豪宅、名車和高收入，他也未必快樂幸福。

一個人潛能的激發，來自他清楚明確自己人生的目標和方向。在孩子還沒搞清楚人生的渴望和期待時，就要他向前衝，就算努力了二、三十年後，擁有了社會所期待的成功，卻還是不能享受成功的幸福和快樂，這樣的成功有什麼意義呢？充其量只不過是個會賺錢的機器。

我希望他們能栽培出真正成功的孩子，有著明確人生的目標和方向，充滿了熱情和使命，享受生命的努力和喜悅。賺錢沒什麼不對，但只是有錢，是買不到真正的幸福和快樂的。

出國旅遊坐在頭等艙的人，未必會有經濟艙的幸福和快樂；天天在五星級飯店吃飯的人，也未必有擠身攤販間、吃一碗麵線的滿足。人一生的幸福不是佔有多少，而是我們能擁有的才算。父母不可能給孩子他們沒擁有的東西。佩雯和育丞未來能給孩子的，就是高收入的工作、豪宅和名車，而不是幸福和快樂！

有錢也買不到窮人的幸福
「印度的窮人最幸福。」

佩雯似乎很不認同我的價值觀，帶著嘲諷的語氣告訴我，有一次她去參觀印度的貧民區，只是把吃剩的披薩送給某一戶人家，就讓那一家人高興得又叫又跳。她剛開始還覺得，把吃剩的披薩送給別人，是很不禮貌的事，沒想到卻是讓這一家人雀躍不已的禮物。如果有人送給她黃金做的披薩，她也不會覺得快樂，像這種窮人的幸福，有什麼了不起嗎？

佩雯的想法，讓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談下去。一塊吃剩的披薩就可以讓一家人感覺到幸福，為什麼要賣命努力去佔有豪宅、名車和坐頭等艙呢？

「妳在努力期待孩子得到什麼呢？」

優秀？卓越？在社會上有亮麗的一席之地？還有呢？不需要幸福？不需要快樂？

「有錢才有尊榮，沒錢連機票都買不起，有什麼尊榮可言呢？」

十八世紀的康德過著刻板的生活，思想卻影響世界兩百多年；證嚴法師沒有任何背景，卻創造了全世界幾百萬人的慈濟世界；台東賣菜的阿桑陳樹菊女士，她沒有豪宅、名車和存款，也創造出自己的幸福和和世界尊敬。佩雯期待孩子的幸福是什麼呢？真的只是擁有賺更多錢的能力，然後用賺來的錢買幸福和快樂嗎？真的買得到嗎？

「妳真的很幸福和快樂嗎？」

這就是我一直都不談孩子的問題，而想了解佩雯和她先生的努力，是否達成他們要的人生目標。如果住在豪宅和開著名車，擁有用不完的存款，她都不覺得幸福和快樂，怎麼做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樂呢？

「妳真的很幸福和快樂嗎？妳真的滿意妳的生活和一切嗎？」

佩雯突然沉默了下來，她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從小被教導的只是要努力上進，成為一個有錢、有名、有地位和價值的人，教科書上不都是這樣教的嗎？她努力向上得到學位，辛苦創業經營有成，我應該認同和喝采，為何一直質疑她是否幸福和快樂呢？

你不知道，自己早有能力給予一切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妳會期待自己過什麼樣的生活呢？」

經營企業當一家成功企業的負責人，成為所有年輕人努力嚮往的目標，這是佩雯當初期待的嗎？每一天、每一刻她都是如此的滿足和快樂嗎？她喜歡她所有的一切，她享受生命中所有的美好，我祝福她是這樣幸福的人。如果是，我一定會把她幸福的種子散播到全世界。但佩雯真的幸福和快樂，真的如此滿足她擁有的一切？

她充滿精算的頭腦，搞不懂我們做輔導者的人，迂迴曲折的引導和解決問題的邏輯，她要的只是立即有效的答案。但生命的奧妙，就在於「祂」沒有真正明確的答案，答案不在別人的給與，而在於你自己去發現。

佩雯要求去一下洗手間，留我一個人在談話室等候。午後清靜的報到處，只有幾個等待談話的孩子和家長。我享受著內在的平和，以及淡淡、柔柔的欣喜，我無法去形容和分享生命中的幸福，雖然我努力地讓佩雯看見她要的幸福，其實她早已擁有；她孩子和先生期待的幸福，她早就有能力給足，但她並不知道。

我能做些什麼呢？我沒有任何的期待，因為這樣的幸福必須等她自己覺察，才能夠擁有。

我等著佩雯重新再進入這個談話室，許久的時間過了，她一直都沒再出現，我有些擔心，走到盥洗室要找她。在法庭外空盪盪的走廊，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用手支著頭很用力地在思考。我遠遠看到了她，並沒有前去打擾，因為，這真的是一個需要時間思考的問題。

從小到大，從沒有人教過我們幸福和快樂，只期待我們努力和成功；但是，當我們一再地成功，得到了所有，我們卻被質疑：是不是走錯路了？

雖然我從事輔導工作，但我也質疑過自己。或許，從未想過這些問題的人會比較幸福吧，認為佔有了房子、頭銜和存款，就是生命的所有，這樣的人也沒什麼不好。可是父母和老師的角色，就是在陪伴另一個或一群生命成長，如果我們陷在死胡同裡，就沒有能力帶領孩子，看見真正偉大的世界。

問自己一個，一輩子都未思考過的問題
我耐心地在談話室等著，也傾聽著自己內在的對話。如果我不是幸運地繳過許多昂貴的學費，我就不會突然領悟：我所期待的幸福，早已擁有了。我的使命，不就是該去做一個分享這分喜悅的人嗎？佩雯和她先生是傑出的企業家，懂得經營企業，也深知自己的優勢能力和定位、懂得行銷，服務越來越多的顧客。但他們對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卻少有機會去深入了解，他們所認知的自己是個生意人，擁有商業知識；我卻希望他們能更進一步了解，除了外在的市場，我們還有一個內心的世界，需要我們的了解和經營，否則，我們的人生就像只經營了一半而已。亮麗只是虛幻和短暫的外表，而不是真實的生命。

我等候佩雯再度進入這個談話室，時間輕輕地滑動，就像浮雲飄過天際，多少人來去這間談話室，就如同每一天都有無數的雲彩通過天際，我和他們都只是個過客。

「盧老師，謝謝你，問了我一輩子都未認真思考過的問題。我沒有得到答案，但，我知道自己該有的方向。」

佩雯一個人靜坐在難得清靜的角落，這一個小時中，她重新檢視自己的過去，很認真地去面對每一個時期的自己。

因為擁有好強不服輸的個性，所以她總是一定要贏，要真正的贏；而且，她似乎做到了。擁有博士學位，嫁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先生，有個聰慧英俊的兒子，還有社會期待的各種成就，她真的贏了。但是，她卻發現沒有人在和她競賽，她專注和努力地拚到了終點，才赫然發現，其他人遠遠落後，不知去了哪裡，只有她一個人在終點，沒有掌聲，也沒有觀眾。她要繼續再跑嗎？還要拿孩子再來比賽嗎？就算也贏了，那又怎樣呢？

當一家「每日限量」的店
「人生是一場沒有輸贏的競爭。」

佩雯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冒出了這麼一句令我感動的話。

她很遺憾這麼晚才遇到我，否則，她會更早過著有品質的生活。她解釋她的領悟：為了生活，每一個人都還是必須工作，掙得一口飯吃，有一個位置立足。表面上，你會有許多競爭對手，但你要吃什麼樣的飯，你要跑到什麼樣的高度，都由你自己決定。「人生」就像一家店，可以來者不拒地無限量供應，但也可以每日限量做完就休息。沒有人在和誰比賽，這和現實是不一樣的。

她坐在那裡一小時的時間，好感恩過去的所有一切。從小，她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參加什麼比賽她都贏，一直認為自己是優秀和傑出的、是不平凡的人類，所以成功就應該屬於她的。但她覺得自己唯利是圖，為了贏，不計一切付出，但贏到手之後的獎狀、獎杯，她卻從來不曾正眼看過。

她很幸運，自己的聰明正好都可以派得上用場，從小到大也不曾有過任何挫折，除了當高中生的媽媽，她都覺得她要什麼、得到什麼，都是應該的，她周遭的人也都是如此。但，這只是少數中的少數，大部分的人都不是這樣。但是不順遂，並不代表就沒有幸福和快樂，所以現在她很滿足，也很感恩她所擁有的一切！

「然後呢？」

我相信以佩雯的聰明，這樣的一段覺知將會開啟她其他關鍵的門。她不需要我的答案，她會知道該如何重新面對自己的孩子，她只輕輕地告訴我，她要回去好好謝謝她的兒子，跟他說他一直很棒、很好。

「我要他做自己，別管爸媽要什麼。」

●人生與幸福的省思
關於幸福：

打開幸福之門，我相信你一定會和佩雯一樣聰明，知道這個故事要講的是什麼。
我們可以繼續蒐集和累積我們的成功，但我們一定要知道我們的幸福和快樂在哪裡？錢越多越好嗎？房子越大越好嗎？有亮麗的頭銜和影響力，一定就是好的嗎？
如果它們適合你、能帶給你快樂和幸福，它們就是好的！如果不是，你就必須重新思考，適合你幸福的位置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