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花魁》、《鶯鶯傳》、《江南遊》之三重奏

一.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一）七世夫妻之《賣油郎獨佔花魁》感謝小宇為我們詳加解析，飛仔在閱讀原著後也發現了原作是大團圓，而我們的七世硬是趕盡殺絶，彷彿「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二）七世本劇中，秦仲和瑤琴的性格塑造不脫離馮夢龍《醒世恆言》中的設定，但編劇有兩個更動是我比較欣賞的：
1.玉笛傳情：
秦仲和瑤琴初次偶遇，秦仲拾獲瑤琴失落的玉笛，驚鴻一瞥中留下浪漫美好的印記，兼之睹物思人，故而情愫日增。「口兒吹笛笛有聲，笛聲繫心聲，姑娘和我初相遇，從此難忘情。她一對大眼睛流波動，好似流過我的心，我的夢」。這一段唱詞很能傳達秦仲情竇初開的心思。

寺廟外再次偶遇，竟然同是汴梁人，生小不相識，加上天涯淪落，互憐共勉，臨去之際，瑤琴又將玉笛贈予秦仲，於是有秦仲這一番悵嘆：「姑娘好似雲一片，雲兒脈脈已走遠，帶走秦仲一顆心，獨自悵然望藍天」。

如此雙重鋪墊，埋下秦仲日後籌資一見的深情想望，我認為這安排比原著更細膩、合理。
2.空谷幽蘭：
本劇中蘭花是一個令人欣賞的女子（原著蘭花和邢權捲款潛逃）。朱掌櫃於她有恩，她時刻在心；邢貴摸進她房裡，她把邢貴打跑。面對命運，她不屈不撓；面對孤弱，她溫言鼓勵；面對愛情，她勇於追求；流水無情，她也坦然接受，為鼓舞秦仲，甚至主動告知秦仲花魁賣藝不賣身，讓秦仲去追求他的幸福。
這樣可愛可敬的女子，她的形象比兩位主角更鮮明，不知大家認為如何？

（三）馮夢龍的小說到清代李玉手中，就成為著名傳奇（傳奇在明清兩代指戲曲）《占花魁》，舞台搬演，人物形象刻劃更加鮮明。
1.秦重：故事裡秦重是將門之後，外貌俊逸中有威儀。寄居朱掌櫃家時，兩位使女主動以色挑之，他不但不為所動，甚至嚴詞以拒，使得朱老極欣賞他的「少年老成」。另一面，秦重初遇花名王美娘的瑤琴時，卻是驚豔不能自持，「分明是仙姝偶遇天台上，神女遙臨洛水湄」說明他一見鍾情的愛慕，從此往朝聖之路邁進。

2.莘瑤琴：故事裡瑤琴亦是官宦之後，色藝雙絶。被賣入青樓後，遭王九媽設計灌醉破處，即使如此，也抵死不肯覆帳接客。九媽找來拜把的劉四姨，巧舌如簧勸說瑤琴，一則積攢銀兩為自己贖身，一則以瑤琴花魁之名，也可在王孫公子中尋找從良對象。至此瑤琴不再尋死，她人生的盼望：重獲自由和覓得良緣，讓她在這汙濁的世間得以保持清醒。
如果說秦重努力賣油攢錢尋訪花魁的過程彷彿朝聖，那麼瑤琴忍受生張熟魏的神女生涯，支撐她的是一種更強烈的對命運的抗爭，一個原本備受家人呵護的弱女子能在面對人生低谷時有如此堅毅，這一層是深深打動我的！

3.契機:男女主角日後能成美眷,主要由於兩個事件。
（1）秦重費時一年，籌資十兩，等待多日，卻是瑤琴醉酒而歸。他服侍終宵，不敢有妄念，既憐惜又體恤又敬重，瑤琴酒醒，憐他攢錢不易，欲贈銀二十兩，他也堅不肯收。這裡表現秦重的痴情和品格。秦重看似虛耗時間和金錢，卻埋下日後締結姻緣的契機。「天下有這等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知情識趣。閱盡章臺畔，令人轉斷腸。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是瑤琴心理的轉折點。
（2）万俟公子綁走瑤琴凌虐一陣，棄置雪塘，瑤琴幾欲尋死，幸遇秦重解救，送瑤琴回妓樓。瑤琴看似遭遇大劫，卻是她看清衣冠中人的時刻。瑤琴不忘自己的出身，所以原本設定的從良對象是衣冠中人，但王孫士紳肯一擲千金，買笑歡場，卻無半點真情，怎及市井賣油郎？是夜瑤琴留宿秦重，並託以婚姻。「妾有一言，幸君垂聽。妾自失身，日思得一志誠君子，託以終身。奈何閱盡風塵，俱屬泛泛。今得遇足下，鍾情如此，況尚未娶，若不嫌煙花賤質，情願永偕伉儷。」秦重聞言驚喜。

4.大團圓：瑤琴稟明九媽要求贖身，並託當初勸說她的劉四姨遊說王九媽放人，起初王九媽嘲諷「一個賣油的養得起妳嗎？」劇中透過劉四姨說出瑤琴「寧做貧夫妻，不做富奴婢」的心聲。名妓從良，大抵為妾，難免受人欺凌。明清劇作歌頌自由戀愛，鼓舞市井小民追求自己的幸褔，這番話用今天的話來說，近似「甘願嫁人擔蔥賣菜，不願和人公家尪婿」。
結局不只花好月圓，而且秦重、瑤琴的父母也都在臨安城相會，是熱熱鬧鬧的大團圓！

5.莘瑤琴與杜十娘：本劇常被拿來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比較，同為青樓女子追求愛情的故事，卻有幸有不幸。杜十娘與太學生李甲相戀，李甲床頭金盡，老鴇欲將他趕走，杜十娘卻自付贖價一半，請李甲籌措另半，只求與李甲共偕白首。臨行青樓姐妹贈十娘百寶箱，並設宴為這一對「夫妻」餞行。誰知途中李甲既擔憂父親責怪自己娶回風塵女子，又輕信孫富之言，恐十娘出身風塵，日後若不守婦道，未免貽羞。於是李甲願以十娘交易孫富千兩銀，十娘得知，開啟箱奩，盡是珠玉，價值遠過千兩，「妾櫝中有玉，恨郞眼內無珠」。李甲愧悔不及，十娘自傷所託非人，怒沉百寶箱，同時也自沉江心，寧葬江魚之腹。
評論者多集中於秦重與李甲性格不同，導致結局迥異，然而，這兩位女主角呢？
我想問：這兩位勇敢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子，人生結局卻如此不同，是性格、是智慧使然，或者純粹只是命運呢？　




二.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一）大家熟知的王實甫《西廂記》是另一類才子佳人的故事，小歷波折，女主角崔鶯鶯盼得男主角張君瑞高中科舉，終成美眷。但是我偏愛它的故事原型，即元稹的《會真記》（又名鶯鶯傳）。

（二）《鶯鶯傳》是元稹自況本身經歷的一段愛情。
作者描述張生「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孤堅，非禮不可入」，是一位風度翩翩又知禮守分的有為青年。在盜賊侵擾普救寺時，他又仗義救了鶯鶯。後來崔母命女兒出見面謝，張生卻對鶯鶯驚為天人，幾不自持。接著張生便透過紅娘傳情，甚至對紅娘自述：「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直陳正式婚嫁太費時，他想私會鶯鶯。

張生有令鶯鶯心動的外貌及文采，又於她有恩，所以贈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來回應。不料張生到時，她卻端出道德禮教數落張生一頓，儼然不可犯。可是不數日，又命紅娘斂衾攜枕來會張生，共赴巫山後，又自傷哭泣，淚光熒熒。此後十餘日，不復往見張生，這些矛盾，都令張生不解。直到張生再次賦詩打動她，才真正拋下所有禮教束縛與張生熱戀。

張生赴試之前，愁嘆於側，不復言情。鶯鶯已知端倪，於是說：「必也君始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真有終矣，又何必深憾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這番話說得極卑微，意思是如果你對我有始有終，那是你給我的恩德，那麼應試的分離只是暫時；如果你不快樂，那麼我也無法安慰你。

張生去後，鶯鶯仍寄詩傳情，張生卻傳閱友人，並發表紅顏禍水理論，指鶯鶯如妲己、褒姒等尤物、妖孽，「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忍情，負心也。張生合理化自己「始亂之，終棄之」的負心，並獲在座友朋一致認同。

此後張生娶名門女，鶯鶯挽不回這段情，也另嫁他人。當二人各自婚嫁後，張生又來求見鶯鶯，鶯鶯賦詩兩首謝絕：
1.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2.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第一首詩前兩句說自己的癡情,分手後生命已然失去光彩:後兩句責怪張生負心,為情人的無德感到羞愧。末二句或許可有另一解:為你憔悴,卻羞於與你相見。(江南遊.西湖春單元宜作此解)
第二首詩說當初既已拋棄我,今日何必再說什麼?只怨我當時自薦枕席,難怪你會看不起我。雖然你傷害了我,但我只盼你用曾經愛過我的心,好好愛你現在的妻子,希望你不要再傷害另一個愛你的女人。 「還將舊時意 ,憐取眼前人」真是擲地有聲，不只是人性的光明與良善，更為後世女性樹立了尊嚴！

（三）到此，崔鶯鶯之前那些令張生費解的矛盾行為，或許我們可以明白了。她深受張生外貌、風度、文采吸引，張生又對她恩同再造，她對張生的情涵蓋了「杜十娘對李甲的愛戀」和「莘瑤琴對秦重的感恩」，是一種可以令她拋棄禮教、名節的痴情，可是卻也因自薦枕席被所愛的人輕視。她曾經在理智和情感間千迴百轉，可是她對張生「付出卻不得回應，相思卻不見所思」的不忍與不捨，換來的卻是張生的「忍情」！

（四）前面杜十娘的故事還有個插曲。李甲不敢回家借贖資，找上昔日好友柳遇春，柳遇春驚嘆青樓中有十娘如此重情義的女子，慨借銀錢，不是為李甲，而是為十娘。不久柳因事坐監，服刑完畢，便急於探知十娘與李甲近況，待得知十娘自沉江心，不勝惋嘆欷歔。

十娘與鶯鶯皆情路坎坷，但她們做了不同的選擇。
我在想，如果不是十娘如此剛烈，或許柳遇春會是一個真能珍惜她的人。或許，勇敢承認自己愛錯了人，人生會有柳暗花明之時。如果，一定要選擇，是該埋葬過去，還是埋葬未來呢？

三.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一）江南遊〈三江才子〉單元中有一段對話：
小王爺：來自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香香：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莫道雲深不知處，妾身自在此山中。
小王爺：香香啊，雲山萬里路何遙！
香香：終有一日與君同。
小王爺：這點耐心我還是有的。
聽到香香這句承諾，小王爺才放棄共謀一醉的想法，甘願回去睡覺，這承諾虛無縹緲，卻給了他繼續等待的勇氣。

（二）說起來，我們寶玉有張生的俊逸與文采，有秦重的痴情與品德，還有段功萬夫莫敵的英雄氣概，除了脾氣壞，愛吃醋，偶爾會暈船，幾乎是個完美情人。而香香，在對名節的認知上近似鶯鶯，在不忘出身這事的認知上近似瑤琴，在為所愛的人願意生死相隨的深情上近似阿蓋，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情願永偕伉儷」，更不可能因為感動、報恩、不捨寶玉深情付出而自薦枕席。所以她會拒絕共謀一醉的想法，直接表明她擔心寶玉酒後無德。但這究竟代表什麼涵意？

（三）我們曾想討論江南遊中的女性地位，如果專就香香來談呢？

〈羔羊跪乳圖〉中，香香扮成歌妓，小宇説過古代歌妓位在九流，但不知江湖女子地位如何？雖說香香以武林人行俠仗義為榮，但談到婚姻，從香香如此介意二人身分地位的差異，一再表示自己有自知之明，我們也可以推知一二。不要說出身將門侯府的蓉格格，即使如富戶千金小翠、如眉，也是比不上的。

我們看〈雙鳳會〉中，蓉格格掏出一張十萬兩銀票，要香香離開小王爺，那些言語其實就是對一個歌舞妓的輕蔑；〈駙馬爺〉裡剛貝勒對香香的美貌驚羨讚歎的場景就安排在秦淮河畔柳香君棲身的妓樓；連𡿨天威 〉裡小王爺請旨賜婚，皇帝都說：「逢場作戲，朕不會深責於你，怎麼你認起真來了？」逢什麼場？作什麼戲呢？這些安排都對應了𡿨女兒心〉中香香在長亭向江水寒泣訴她自接下任務以來心中最沉痛的創痕：「他（文奇）究竟把我當成秦淮妓女還是路柳牆花！」這話不是問句而是歎句，是責備文奇不能也不懂惜她念她的一片痴情。這女子原是心高氣傲的，但是在愛情面前，她還是有恐懼，她可以忍受武林同道對他的誤解 ，也可以忍受皇族中人對他的輕蔑，那麼，有什麼是他不能承受的?在寶香這段感情中，很難去責怪香香的猶豫不決，畢竟，她所擁有的只有寶玉的愛與敬重。況且刻骨銘心的愛還曾深深傷害她 ! 回想崔鶯鶯的心路歷程，她所不能承受的是否也是被自己所愛的人看不起？不論是早先對文奇或是後來對寶玉。

（四）如果誤墮風塵的莘瑤琴，出身青樓的杜十娘，深受禮教束縛的崔鶯鶯，都有勇氣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不管結果如何，畢竟禍福自負；那麼身懷絕藝，仗劍行仁的一代女俠，是不是更能打破世俗框架，勇於選擇所愛？

最後，以月老祠聯語來為這滿紙荒唐言的三重奏畫下休止符吧：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