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三國（小說、戲劇）
一、前言
去年暑假，孩子讀了三國演義，提出兩個疑問：
1.如果當年三顧茅廬的是曹操，諸葛孔明會不會輔佐曹操？
2.赤兔馬原本是呂布的座騎，呂布被曹操斬殺後，赤兔馬依然活得好好的。後來曹操將赤兔馬贈與關雲長。為什麼在關公敗走麥城，死於呂蒙之手後，赤兔馬卻絶食殉主？

在教育過程中，學習問對的問題、問好的問題，其實比學會正確答案更重要。問對的問題，表示能發現事物的本質與關鍵；問好的問題，引導自己把生命花費在值得付出的事物上；在思考的過程中，腦神經不斷連結觸發，於是能突破僵滯，有所創新。以個體成長和文明演進的觀點而言，這些是不是比標準答案更具有重量呢？

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孩子還小，也許他在意的不是答案，而是窩在媽媽身邊聊聊天吧！

一、諸葛亮
（一）1994年大陸連續劇《三國演義》有一首諸葛亮出山歌，又稱臥龍吟、有為歌，由王健作詞，谷建芬作曲。我十分喜愛這首歌，歌詞淺顯，卻深刻而貼切地詮釋了孔明匡時濟世的抱負、士為知己死的感遇、淡泊名利的襟懷。配上古琴伴奏，琴音深沉悠遠，內斂蘊藉，可以想見諸葛武侯鞠躬盡瘁，一生潔白的氣韻，「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束髮讀詩書　修德兼修身　仰觀與俯察　韜略胸中存
躬耕從未忘憂國　誰知熱血在山林
鳳兮鳳兮思高舉　世亂時危久沉吟
鳳兮鳳兮思高舉　世亂時危久沉吟。
茅廬承三顧　促膝縱橫論　半生遇知己　哲人感興深
明朝攜劍隨君去　羽扇綸巾赴征塵
龍兮龍兮風雲會　長嘯一聲抒懷襟
歸去歸去來兮　我夙願 餘年還作隴畝民
清風明月入懷抱　猿鶴聽我在撫琴。
天道常變易　運數杳難尋
成敗在人謀　一諾竭忠悃
丈夫在世當有為　為民播下太平春
歸去歸去來兮　我夙願 餘年還作隴畝民
歸去歸去來兮　我夙願 餘年還作隴畝民
清風明月入懷抱　猿鶴聽我在撫琴。

（二）2010年大陸重拍《新三國》，新舊版在劇情安排及演員表現上優劣互見，但新版的陸毅有玉樹臨風之姿，更兼丰神秀逸，比舊版精明外露的唐國強更接近小說中描述的孔明。可惜新版音樂表現方面太弱，文學表現也不及舊版。有網友剪輯《新三國》製作了一首MV〈一程山水一程歌〉，由新加坡詩人梁文福作詞作曲，仼天鳴演唱。這首歌化用了許多詩詞，完美融合古典與流行，堪稱絶響。MV中看到孔明從27歲風華正茂時初出茅廬的喜逢知己意氣勃發，到54歲兩鬢成霜一身憔悴病逝五丈原的遺憾悵恨，恰似羽扇墜落時那盞明滅的燭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是我將愁耽成醉醒作睡 還是愁與我的心共已累
非我賦詩詩賦我 非我飲酒酒飲我 何時鞋聲竟已沾上蒼苔冷。
世上何物最易催少年老 半是心中積霜半是人影杳
非我離月月離我 非我思鄉鄉思我 歸得昔曰橋邊紅藥不識人。
究竟是我走過路 還是路正走著我 風過西窗 客渡舟船無覓處
是我經過春與秋 還是春秋經過我 年年一川新草 遙看卻似舊。
夜深孤燈照不悔 回首清江盡是淚 風輕拍肩 怕見明月減清輝
一程山水一程歌 一笛疏雨寒吹徹 夢在夜夜聲聲盡處輕輕和。

（三）劉備與諸葛亮君臣之間的相知相惜是歷代讀書人嚮往的境遇，「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杜甫這首𡿨蜀相 〉就道出詩聖自己的心酸。孔明堂弟諸葛誕，在曹魏是與夏侯玄並列的武將；胞兄諸葛瑾，是東吳政治家與武將；孔明自己躬耕南陽十年，等的是什麽？

曹操曾三訪荀彧，過程和劉備三顧茅廬十分接近。荀彧有王佐之才，算無遺策，曹營許多重要人才是他薦舉，成就的功業更在孔明之上，為什麼卻不是歷代讀書人羨慕的對象？荀彧跟隨曹操二十一年，兩人曾經有一段形影不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相見恨晚的美好時光，直到荀彧反對曹操進號魏國公，惹怒曹操送來空食盒，荀彧夠瞭解曹操，於是在焚毀自己一切著作後服毒自殺。這一段始末眾説紜紜，總之有一點是肯定的，君臣之間，「信任與尊重屬於稀有珍貴物資」，荀彧的悲涼在於二十年付出一場空，曠世奇才終究也參不透，到底是曹操變了抑或是自己一開始就錯看了？

世人傳頌劉備三顧茅廬，孔明等待的不只於此，知遇之恩只是其一，共通的價值觀才是共事的基礎。劉備之所以能打動孔明，在於能觸動孔明自身匡時濟民的價值觀，即使在伐吳一事產生重大歧異，白帝託孤仍充分讓孔明領受到君臣間最珍貴的互信與尊重。所以孔明的半生奔波不只是實踐對劉備的承諾，也是實踐對自己的承諾。那個曾經心如皓月不染纖塵的少年，即使霜鬢催老孤燈獨對，即使一江清淚揉碎鄉心，終究光風霽月不減半點清輝！
如果當年三顧茅廬的是曹操，諸葛孔明會不會輔佐曹操？思考過程很長，答案卻很簡單。

二、關羽
（一）《三國演義》裡對關羽的英雄形象就表現在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五關斬六將，這樣的蓋世豪勇令愛才的曹阿瞞垂涎不已，不惜將稀世寶馬相贈。關羽拜謝受贈，只為赤兔馬日行千里，可以助他早日與劉備團聚。《新三國》美髯公千里走單騎這幕，曹操對重情重義的關羽有一番讚嘆：「這樣的人，爵祿不能動其心，財富不能易其志，生死不能阻其行，蒼天都不能奈他何，況我曹阿瞞？」編劇這段話偷換了孟子論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表現曹操愛不能捨的心情。事實上曹營亦不乏忠義之輩，但是對曹操而言，人才只是好用的工具，好工具不應擁有太強烈的自我風格，更不能悖逆主人的主體意識，所以荀彧有無法言述的委屈悲涼。而劉備與旗下人才的關係比較接近友伴、家人，是一種情感的認同或心靈的相契，這樣的關係足以託付死生，也超越死生，所以成敗利鈍應非首要考量。

赤兔馬在呂布手中是好用的工具，而關羽對待赤兔馬必然是接近友伴家人的關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只能説赤兔馬重情義，有靈性，具鑑賞能力，不願淪落呂蒙這庸才之手。人生有時要面臨艱難的抉擇，如果夠瞭解自己，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抉擇就容易得多。孔明的抉擇和赤兔馬的抉擇，其實是同一個道理。

（二）小說裡對關羽的描述最耐人尋味的是玉泉山顯聖這一段。關羽死後不能忘斬首毀軀之辱，魂魄陷於苦痛不得救贖，玉泉山附近經常可以聽到一聲聲雷霆之怒：「還我頭來！」山寺中普淨法師曾於雲長有恩，雲長得遇故人，一縷亡魂請求大師指點迷冿。普淨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後果前因，彼此不爽（爽解釋為誤差、差錯）。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醜五關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於是關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後往往於玉泉山顯聖護民。鄉人感其德，就於山頂上建廟，四時致祭。
這一段是關公由怨靈到神靈昇華解脫的經過，普淨暮鼓晨鐘的梵音裡提示的不過是審己度人，反躬自省的道理。在這個兵馬倥傯的亂世，我們都是受害者，我們都承受了這世代的苦難，或許，我們還可能是別人苦難的製造者！當榮耀的光環映照四周，我們看不見他人的苦難；當榮光消散，滿身傷痕，或許我們才會發現社會其他角落的血汙不幸，也才能明白心痛的感覺究竟有多痛！也就是說，反省的能力是人格提升最重要的環節，意識到自己也可能犯錯，自我持守的真理未必是絶對，驕傲的心才願意謙卑下來接納不同的聲音吧！

結語：楊慎〈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生活雖不全然美好，但總有些什麽留了下來。一介凡俗，沒有義務為歷史留下談資，只是不禁懷想，潮來潮往，站在歷史浪頭上的我們，如果一定要選擇，那麼，究竟是要埋葬過去，還是埋葬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