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再也回不去了的憾恨
一、槳向藍橋易乞，藥或碧海難奔
張愛玲的名言：「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遇見對的人，並且發現你所愛的人恰巧也愛著你，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張用她敏銳的眼光洞察人性，彷彿拿着手術刀剖析肌理那樣老練沉穩，然而，刀下血淋淋的人性就這麼毫無遮掩地裸裎在你眼前。即使是張筆下最符合大眾對純摯浪漫愛情期待的《半生緣》，也難逃被肢離破碎的命運！
我不是張迷，她的每一篇小說我都各有不愛的理由。唯有《半生緣》予我深深的喟嘆，嘆人性，嘆造化弄人，嘆時間摧折愛情更甚於死亡摧折愛情。隔著悠悠歲月，我彷彿還能聽到上海衖堂裡傳來曼楨的那聲嘆息：「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二、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半生緣》裡有三對戀人，沒有一對能修成正果，可以看出張對愛情的絶望。套句《刺蝟的優雅》裡的話：「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而不幸的家庭，都各有著不同的苦難。」愛情也是如此吧！
（一）曼璐與豫瑾：
曼璐是女主角顧曼楨的姐姐，張把這個角色塑造得多元而立體，很難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1.可憫：身為長女，曼璐毅然在父親故世後挑起一家生活重擔，下海當舞女。母親對她有虧欠，弟妹對她有感激，但還有一種潛藏不能言明的感覺，是蒙羞。張就是喜歡冷眼挑動人性幽微之處的神經！在染缸中喪失了原本的純良，曼璐由自憐逐漸走向粗鄙與墮落，最後能從良的對象就是更加粗鄙的祝鴻才。
2.可敬：曼璐主動與張豫瑾解除婚約，她知道尚在求學的未婚夫無力照顧他一大家子，也明白豫瑾將來有大好前程，自己不能羈絆他，更清楚未婚夫個性善良，不會主動嫌棄她。所以，放他自由，只保留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張偏愛這種「美麗而決絕的手勢」，《金鎖記》裡的姜長安不也如此？
3.可恨：曼璐忍受在歡場中所受的羞辱來拉拔弟妹讀書，最後卻為了討好祝鴻才，把曼楨騙到家中囚禁，將自己的親妹妹送給自己的丈夫。曼璐的行為令人髮指，但你聽她對曼楨說的話：「我們是一母所生，憑什麼我就低賤成這樣，你就高貴成這樣！」對這可恨可憐之人，又能說什麽？

曼璐前後的轉變，一方面是由於自身的墮落，一方面是豫瑾的刺激。相較於曼璐，豫瑾的轉變予人蒼白可笑之感。在和曼璐解除婚約後，豫瑾有六、七年的時間不談感情，豫瑾對這段感情的看重，對一生錯謬 的曼璐而言，可以說是心靈唯一美好的記掛。然而，偶然間豫瑾到顧家作客，短短兩星期，豫瑾竟說服自己，他牽掛多年的曼璐不過是個美麗的幻影，於是向曼楨求婚。即使被曼楨拒絶，但豫瑾對過去感情的全盤否定讓曼璐心中再無任何美好的事物，她不在乎自己是否更卑劣一些。

（二）翠芝與叔惠：
這是富家千金愛上俊美傑出青年的插曲。叔惠打扮體面，但家境並不很好，自忖養不起富家千金，更別説翠芝還有個眼睛長在頭頂，嘴上也不饒人的媽。即使叔惠深知翠芝心意，也自認平生所識女子，就以翠芝最為知己，但他並沒有為這段感情付出任何代價去爭取。和《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佟振保一樣，愛情與事業的天平上，是明顯傾斜的，這是一般世人認定的有為青年吧！反倒是嬌生慣養，個性保守的翠芝，還曾為叔惠堅決取消和一鵬的婚約，相較之下，叔惠理智薄情得多！

（三）曼楨與世鈞：
這原是平順穩妥的一對，卻在不該出錯的地方出錯。世鈞邀曼楨到南京探視生病的父親，同時也把女友介紹給家人。世鈞父親一見曼楨就想到當年在上海追過的舞女，從而質疑曼楨的出身。世鈞完全瞭解顧家情況，也信任曼楨，但他沒勇氣承認曼楨和曼璐的關係。在守舊的家庭中，世鈞的做法不能算錯。只是回到上海，曼楨為曼璐抱不平，說了一句很尖銳的話：「我不知道嫖客和妓女到底誰比較不道德！」情緒只會帶出情緒，接下來曼楨褪下世鈞送的戒指，世鈞一怒順手把戒指丟到垃圾桶裡，走出顧家。
隔天，曼楨被曼璐騙至祝家，失身於祝鴻才，懷孕遭囚禁，直到臨盆難產才送醫，產子後在素昧平生 的產婦協助下逃離。世鈞則聽信曼璐謊言，以為曼楨嫁給豫瑾，心灰意冷，和翠芝結了婚。人世多錯迕，當日一別，再見面已是十二年後。

三、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當時的世鈞和曼楨都還太年輕，道理和自尊似乎比感情更重要。或者說，狹隘地認為對方如果愛我就應該無條件接納我的一切。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們知道這一賭氣要付出的代價有多沈重，那麼，是否會願意平心靜氣好好說話？是否會覺得那些爭論其實無關緊要？人世間，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便再難回頭。即使多年後重相逢，都各自有生命中的負累，破鏡難圓，舊情難續，「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終究毫無掙扎地在時間長河中湮滅消散！

琦君有一篇散文〈一生一代一雙人〉，寫她老師師母有一次不愉快，老師說了一句：「妳真是位絶代佳人！（不能生育）」就出門了，留下師母一個人流淚。到了黃昏，老師消了氣，又後悔傷了妻子的心，回家時買了袋妻子最愛的熱騰騰包子，看到妻子倚門盼他回來，微笑着把包子遞給妻子，兩人相視一笑，所有的誤會就都過去了。
我上課提過這一段，有些深受現代女性主義洗禮的同學頗不能理解認同。但這畫面一直在我腦海裡，很生動，很耐人尋味。那是一種歷經人世滄桑之後，彼此的同情與諒解。同情人性中的弱點，諒解對方犯錯的動機。於是才能在彼此交流的眼神裡，消盡曾經的委屈怨怒，只留下曾經擁有的溫暖與美好。希望我們不須要付出太大的代價就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