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出枝間自在春
之一
魯智深是整部《水滸傳》中最令我動容與喜愛的角色，原因就在於他生命的自在。
快意恩仇，汎愛眾生，是他人格的寫照。為了替萍水相逢的金氏父女抱不平，三拳打死鎮關西鄭屠。為了逃亡只得到五台山落髮出家，卻因不守清規戒律不見容於眾僧人而被轉介到東京大相國寺。為了結拜兄弟林沖刺配滄洲而一路跟隨保護，大鬧野豬林從官差手中救下林沖，因而得罪高太尉，開啟了他邁向梁山泊之路。
林沖是水滸主題「官逼民反」的典型。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總教頭，有令人稱羨的職銜、美麗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只因高太尉之子垂涎妻子美貌惹來殺機。原本林沖一直懷抱希望，以為服刑完畢終有夫妻團圓的一天，所以一再容忍退讓，直到山神廟中聽到陸虞候吐露整個陰謀詭計，才讓他斷了痴念，殺了陸虞候等三人奠祭山神，雙手染血的林沖只有在漫天飛雪中步向梁山落草。
林沖的生命太沈重，他的故事令人嘆息、同情，但他不是個率真的男人。林沖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在被命運逼到退無可退時才無奈抉擇，是個人尊嚴被剝奪殆盡時的反撲，所以血怨沖天。而魯智深總令我想起《悲慘世界》裡的尚萬強，他們都是如此善良質樸，他們犯罪也肇因於悲憫他人的苦難。魯智深比起尚萬強更多了幾分真純，他眼中只見他人苦難，對自己丟官逃亡卻無半點自傷自憐，儘管他無法扭轉別人對他官淪為盜的評價，但他依然充滿熱情地主宰著自己生命的走向。最能體現這一點的就是第四回「小覇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魯智深得知劉太公嫁女，呵呵大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門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痴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
這段對話平平淡淡，只有魯智深迴盪在千古時空中那爽朗豪邁的笑聲，如同暮鼓晨鐘，撞擊出對生命本質必須是自在的深切認知。既知小覇王周通要強娶劉太公千金，便主動表示願說佛法讓周通回心轉意，放棄這門婚事，這是避免太公擔憂，粗中有細的表現。之後假扮新娘，痛毆周通，令他奪馬而逃，在在也都是他路見不平的一貫作風，並不因剃渡與否而有別。最終還上山寨勸得周通折箭為誓，不再騷擾桃花村，完全切合他「救人須救徹」的信念。
當宋江決意接受朝廷招安，勦平方臘，宋江勸智深還俗為官，圖個「封妻蔭子，光宗顯祖」，或住持名山，顯揚名聲，報答父母。魯智深的選擇是：「都不要。」這選擇如此輕易，又如此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礙難之處，彷彿他的生命本就是圓滿自足，再不希冀任何俗世的妝點。夜宿杭州六和寺時，聞錢塘潮信如戰鼓，想起智真長老贈偈：「聞潮而圓，見信而寂」，終於頓悟，沐浴更衣盤腿端坐，圓寂涅槃。留頌：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於是，出場時那位「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的粗魯胖大漢子，用他獨特的姿態謝幕，萬水千山，只見他僧衣芒鞋，大踏步行去，自在、安適、從容。

之二
古有魯智深，今有魯男生。
網路上有篇文章，讀來感慨殊深。女孩感傷十年感情付諸流水，原因來自男方家庭。男方家世不錯，將來要繼承家業。男方母親對未來媳婦要求如下：最好是小學老師，懂得教小孩，但婚後要辭去工作相夫教子；外食不安全，要自己煮三餐；家中要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當然是自己打掃，外人掃不乾淨；坐飛機危險，所以不能出國，國內旅遊也只能去一天，不可以過夜------
這些在交往之初就知道了，但男方安慰女孩，反正還年輕不急著結婚，以後再說。等年屆而立，雙方家長都開始催促，女孩幾度提議分手，但都下不了決心。這次終於直面問題，男方表示以母親的要求為考量，才正式分手。
隔天出現另一篇，是女孩說的男生發的文。大意是說這女孩太自我，不夠愛他。因為女孩本來就有修教育學分，只要去考個代理教師就對他母親有交待了；女孩也很喜歡小孩，自己帶小孩沒問題：而且會煮飯，他吃過很好吃，女孩又很愛乾淨，住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女孩家境不錯，很多國家都玩過了，何必在乎出國的事，至於國內旅遊，坐高鐵一天來回有何難------
所以這男生認為錯在女方，因為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跟邏輯不通的人溝通很困難，許多人都不能明白這女孩何以能虛耗十年青春？我想，這男生恐怕完全無法理解「心甘情願」和「被迫勉強」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遙遠，自在、舒心，比任何形式的物質享受更重要。浪漫的愛情並不存在於鮮花禮物燭光晚餐之中，它只提供一種情境想像，是一時的愉悅，卻承載不起永恆的誓約。
如果，十載付出換一夕頓悟，讓你明白了生命自在千金難買，那麼，換是不換？值或不值？只有當事人心中雪亮吧，畢竟，這世間，憑誰問：誰惜誰的情？誰念誰的痴？誰欠誰的債啊？

之三
龔自珍《己亥雜詩》：
未濟終焉心縹緲，萬事翻從缺憾好。
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未濟卦是《易經》的最後一卦，水火不濟、陰陽不調、心願不遂，怎麼能不遺憾呢？
龔自珍讀完易經，闔上書本，心中無限悵惘。但是作者說：凡事還是留一些遺憾來得好，易經教導我們的不就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否極泰來的積極精神嗎？最後吟到宋朝戴復古的詩「今古一憑欄，夕陽山外山」，道理歸道理，人生畢竟只有一次，不能從頭來過啊！直面本心，叩問自己的靈魂，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回顧自己一生，能夠沒有憾恨、能夠不被這些情感牽扯呢？

這是高三國文老師教的一首詩，距今已近三十年，我還依稀記得碧霞老師當時在黑板上寫下這首詩和講解時的身影。當時年少，只見朦朧的美感與惆悵，等到哀樂中年，幾番風雨人生，才深深明白什麼是「古今誰免餘情繞」。人世間就是有許多事無法兩全，無法兩全就難免遺憾。在我們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也就選擇了承擔；然而即使不做選擇，最後也還是要承擔的，不是嗎？或許人生要的不多，就只是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幸福。林沖要的不多，只是一個團圓夢，當夢醒滄洲，他原本熟悉的文明世界就整個塌毀了；尚萬強要的不多，不就只是一條麵包？這條只能挽救侄兒一時凍餒的麵包卻回饋他十九年的牢獄苦役；上述故事裡的女孩要的也不多，「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億萬人中一個懂情惜情的人而已。可是這些不多，有時竟是如此奢侈！莫怪杜工部要嘆：「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豈終極？
飛花似夢，細雨如愁。生命中走過的那些深深淺淺的足跡，重重疊疊的往事，終究是雪泥鴻爪，煙雲一抹。長駐心田的會是生命燃燒過後的餘溫抑或是一路過關斬將榮獲的錦旗呢？喜歡王荊公的𡿨出定力院作〉：「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丁香花蕾簇聚，詩人用那一樹丁香來比喻愁腸百結。憂愁或許是生命的某些歷程，自在卻是人生的最終歸宿。日月云逝，我心何之？願山川靜好，此心自在，芳菲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