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世事三更夢
之一
最先對順治帝福臨的故事感興趣，是因為他這首讃僧詩：

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肩難，
朕為大地山河主，憂國憂民事轉煩，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閒，
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這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矇矓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
悲歡離合多勞慮，何日清閒誰得知？若能了達僧家事，從此回頭不算遲。
世間難比出家人，無憂無慮得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為上客，皆因夙世種菩提。個個都是真羅漢，披搭如來三等衣。
金烏玉兔東復西，為人切莫用心機。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
禹開九州湯放桀，秦吞六國漢登基。古來多少英雄漢，南北山頭臥土泥。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整首詩並無華茂文釆，但句句直抒胸臆。一個封建帝王，會有如此深刻的人生體會，那必然是付出相當程度的艱難苦恨做為代價吧！「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這裡對於時間、空間的透視，不也正是對福臨自己二十四年短暫人生的嘲諷？

之二
順治六歲登基，有母親孝莊太后和叔父多爾袞做堅強後盾，看似含着純金湯匙出世，實則是披戴全副黃金枷鎖來此世間。孝莊嚴格的教育方式導致褔臨脾氣暴躁易怒，對母叔曖昧關係的不滿也連帶殃及二人為他選定的皇后博爾濟吉特氏。
滿清皇室婚姻往往是政治角力場域之一，福臨第一任皇后是孝莊太后親姪女，考量的不只是孝莊娘家的政治利益，還有滿清初入關政權未穩現實下對蒙古族的籠絡意味。史載「后慧而麗」，但這位自幼嬌生慣養唯我獨尊的美麗公主對上暴躁易怒的皇帝，成就了王室最著名的一對怨偶。儘管有人為皇后鳴不平，認為順治廢后多莫須有罪名，但福臨鐵了心對抗最愛他的母親，孝莊終究同意廢后。
孩子總是透過對父母權威的反抗來建造自我意識，有人問過我青春期曾叛逆嗎？不曾。當凡事都可以自主，同時責任自負，你要向誰叛逆？孝莊是一位有智慧的母親，她同意廢后安撫了福臨，糟的是她也是一位充滿權謀的母親，她以退為進，替兒子找了第二任皇后，是第一任皇后的親姪女，福臨終於明白母親娘家有娶之不盡的博爾濟吉特氏，這種悲哀的感覺直令人由背脊透出寒意。
十四歲親政前，福臨只是個傀儡，多爾袞死，福臨親政後曾努力推行各項政策，包括實現他滿漢一家的理想。或許有人覺得福臨是個懦弱無所作為的皇帝，其實他所面對的反對勢力超乎想像，做為滿清入關後的第一位帝王，他的君權遠遠不及後來的康、雍、乾三朝。婚姻不能自主，政治改革處處受挫，福臨最終還是用愛情來完成他的叛逆，即使是用最不道德的方式。

福臨最寵愛的董鄂妃原是福臨同父異母弟博果爾的妻子，在博果爾羞憤自殺後，福臨名正言順把弟媳娶進宮，甚至想二度廢后，封董鄂妃為皇后，只因孝莊太后強力反對而作罷。即使如此，董鄂妃生前死後還是備極榮寵，在產下皇子後，福臨就決意立這位四皇子為繼承人，可惜四皇子只活了百餘日就夭折。經此打擊，董鄂妃一病不起，終至香消玉殞，福臨也因此勘破死生榮辱，決意出家。雖然在種種阻力下，福臨最後並未真的出家，但他這一生用盡心力不斷抗爭，卻無法擁有自己此生唯一的選擇，即使貴為帝王，也無法上窮碧落下黃泉，再回眸顧盼所愛的人一眼！失去生存意志與抗爭目標的福臨，不久便因染上天花崩於養心殿，遺詔由第三皇子玄燁繼位。

小說戲劇對這段歷史多有渲染與誤導，未足深信。但「少年皇帝」一劇在結尾有一段孝莊母子的對話，十分札人。孝莊：「就算你把大清國摔碎了，我也會一片片把它拼回來。」福臨：「我並沒有摔碎大清國，我摔碎的只是我自己。大清國曾是我的，但我已不是大清國的了。現在，我只是我。」這段話，聽在一個做母親的耳裡，足夠撕心裂肺了，但孝莊不愧是孝莊，少年喪夫，中年喪子，她把所有希望放在孫子玄燁身上，而玄燁勤奮聰明，允文允武，確也不負祖母期望，這個悲傷的故事到此才有了一方陽光。

之三
舊約聖經撒母耳記下十二到十三章描述大衛王一段故事，和順治帝的故事有些相似。大意是說大衛偶遇一位美貌婦人，打聽後明知她是自己手下大將烏利亞的妻子，卻不顧君臣之義，設計讓烏利亞在戰場上失去後援而被殺，之後就名正言順把烏利亞的妻子娶回來，並生下一個兒子。然而，上帝差遣先知拿單去見大衛，告訴他：「你為甚麼藐視耶和華的命令，行祂眼中看為惡的事呢。你借亞們人的刀，殺害赫人烏利亞，又娶了他的妻為妻。你既藐視我，娶了赫人烏利亞的妻為妻，所以刀劍永不離開你的家------耶和華已經除掉你的罪，你必不至於死。只是你行這事，叫耶和華的仇敵大得褻瀆的機會，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
這兩位帝王，一個是兄奪弟妻，一個是君奪臣愛，兩人犯的罪都不只以失去兒子做為代價。但看得出來，上帝還是偏愛大衛多一些吧。這兩人其實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繼位者都很強，一個是千古一帝康熙，另一個是智慧之王所羅門。
之四
澳洲作家柯琳•瑪嘉露的名作《刺鳥》(the Thorn Birds),或譯作荊棘鳥，是一種傳說中的鳥類, 當牠離開巢穴的那一天起, 就不斷尋覓世上最長的荊棘. 當牠找到時，就會將自己的胸膛朝著最長最尖的刺撞去，在最深刻的苦痛中，唱出這世上最優美的聲音. 用生命作為換取最美麗歌聲的代價.
故事中的男主角雷夫神父在愛情與宗教權力的衝突中選擇了後者，女主角瑪姬則用大半生來和上帝角力，她痛恨雷夫選擇了上帝而不是自己。瑪姫和命運抗爭的方式是嫁一個長相和雷夫相似的丈夫，但這丈夫並不愛她，他愛的是金錢。瑪姬的終極手段是誘惑雷夫一夜情，並瞞著雷夫生下一個長相品行都像雷夫的兒子，這孩子是從上帝那裡偷來的。只是，孩子長大後的志願竟是當神父，而且在一次度假中為了救兩個溺水的遊客而失去年輕的生命。年老的雷夫直到孩子死後才得知真相，他花了一生的時間才省悟當年應該選擇愛情而不是權力。

文學裡的血與淚撼動人心，但人生買的是單程票，沒有人擁有重來一次的特權，帝王將相主教平民皆如一。對抗威權有時是邁向成熟獨立的過程，但仔細想想，我們要對抗的究竟是外在的世界或者是自己不成熟的心靈呢？瑪姬以為她在向上帝抗爭，其實她要的是一樣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就是一位神父的愛情與承諾，要不到，所以就用偷的。我讀這部小說感觸最深的不是北歐刺鳥的傳說，而是這句話：「從上帝那裡偷來的，最後還是要還給上帝！」雖然上帝衪老人家那裡值得偷的東西看似不少，雖然人生是自己的，要怎麼消耗別人也無權過問，但是，這一切終究是要付上代價的！